整桌人的目光投向彭嘉鱼。
按理说，相声社在校内外演出这么多回，人多的场合，她早就习惯了。可是一想到这是云全越大师的收徒考试，而面前的主宾又是赫赫有名的国际大导演。
脑子里像倒了浆糊，喉咙里也像塞了团棉花似的，彭嘉鱼的三魂七魄都不在状态。这简直是史上最煎熬的一分钟，心情起伏跟发射火箭，然后发射失败，跌入大气层化为灰烬一样。
时间一到，她连自己到底说了什么都回忆不起，好像模仿了动物，也说了段子，还唱了几句，反正相声的说学逗唱轮番来了一遍，但郑导演的脸全程风平浪静，面无波澜，表情和机器人一样。
自知失败，彭嘉鱼低着头，朝云全越大师的方向微微鞠了一躬，就往宴会厅的出口冲出去。
江少安也是略微失望，他看出彭嘉鱼的表演有失水准。
不过听到同桌喝多酒的投资方代表把她当作笑话一样评论：“现在的小年轻，真是想红想疯了，就这水平也敢来班门弄斧，该不会只是想露个脸，卖弄新鲜感，被哪个大佬看上了带走？不过就她这姿色，自己还不清楚斤两吗？”
他护短心起，当下冷冷地怼了回去：“她是我同学，只是正常的自荐。是你想歪了，才看谁都像潜规则。”
投资方向来被人捧惯了，听到这话拍桌而起：“江少安，别以为你父母在圈子里有一定的影响力。实话告诉你，本来郑导的选角结果已经出来了，你没选上，但是你妈非要带着你插进晚上这次会面，还想再活动活动。批评潜规则，你也配？”
江少安僵在原地，钱兆茹连忙拽他坐下来，在耳边轻声说：“少安，别冲动，是妈妈忘了告诉你，郑导演觉得你现阶段表演还不够成熟，多磨练，以后还是有机会。”
江少安知道钱兆茹所言绝对不是最真实的答案，多半为了照顾他的自尊心打了个折。
果然，投资方代表不屑地甩出一段评价：“得了吧，我看过他的试戏片段，没错，是帅，可是一场打戏里面，居然没有一个镜头的表情有全力以赴的感觉，高冷的角色全程用面瘫的法子演，好像什么都云淡风轻，打不倒我，每时每刻都在展现蜀山首席弟子的风姿潇洒。我不否认一个演员必须知道自己好看的角度，可是演员也不能一味追求画面好看。韩一凡不是剑术宗师，只是一个一心练剑的弟子，可是蜀山式微，他的剑道也已经很久没有精进了，师妹与他比剑，一个是陷于瓶颈，一个是豁出去要打掉师兄的骄傲，他难道没有感到一点威胁吗？他真的是完全碾压式的胜利吗？钱兆茹，我不怕告诉你，好多小鲜肉都以为戏好看等于人好看，整日靠脸吃饭，不分轻重和时宜地耍帅，这一套在偶像剧里用多了都让人腻味，还想演郑导的电影，做梦！”
钱兆茹拽着的那头一空，只听江少安沉着地说声“对不起，失陪”，然后就疾步走了出去。
* * *
宴会厅外的走廊连着花园，花园处有玫瑰的暗香浮动，随风潜进来。
江少安从宴会厅出来时，正看见彭嘉鱼蹲在一株花下四处摸索，一问才知道，她的隐形眼镜掉了。
看看她脸上有干掉的泪痕就能猜到，肯定是刚刚跑出来哭太厉害，连隐形眼镜都滑出来了。
他朝她走过去，长腿一迈，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不好意思，我……好像踩到了你的隐形眼镜。”
“没事。双十一大促，我团购了挺多副的，而且刚刚的事，我还要谢谢你，”彭嘉鱼边说边往他身后望去，宴会厅的门已关上，两个人像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一样。
一个失败者的世界。
但江少安怎么会这么早出来？那桌席刚看样子还有很久才散，菜都还没怎么动。
彭嘉鱼抬头问：“你怎么也出来了？该不会是和帮我有关吧？”她越想越可能是这样，多半是自己连累了他……毕竟在那桌大人物面前，他一个晚辈帮她说话，肯定很得罪人。
“与你无关，今晚他们的聚会，我本来也没受邀。”江少安解释一句，想起临走时投资方的讽刺，再看看彭嘉鱼还红着的眼眶，忽然想，两个人倒是倒霉到一块了，也是一种缘分。
“你还好吗？”
“好多了。我刚一边在地上摸隐形眼镜，一边想，这样哭太傻了，至于吗？失败是成功的干妈，丢脸就是成功的干爹。我选了一条不容易也不一样的路，肯定不好走，必须要练得皮糙肉厚心肝脾肺能折腾才行，这一回就当是涨经验值。”说完，彭嘉鱼乱抹了一把脸，擦干眼泪，然后向上伸手，仰着头求助，“可以搭把手吗？蹲久了腿有些软。”然后又强调一句，“我不是想吃你豆腐。”
江少安被她逗笑，刚刚出来的时候他还有些消沉，虽然离开里面时尽力维持着体面，显得才不像落荒而逃，可是他其实很挫败。
现在一笑，就轻松多了。
他不假思索牵住那只手，轻巧一拉，她就借力站起来了。
“看得清楚路吗？我送你出去。”江少安很周到地问。
彭嘉鱼本想说自己只是隐形眼镜掉了，并不是瞎了，可是他已经主动往前走，她便不好意思拂他意，只是前后保持着一段距离，像主子和仆从一样。
“你这个家伙……”江少安看她故意落后自己半步，直接把她抓到与自己肩并肩的位置，问她什么意思。
“不要这样走吧，这是在酒店，万一遇见你认识的人，别人误会我们开房怎么办？”彭嘉鱼一脸想太多的样子，使劲想摆脱他的手。
江少安现在真的是完全不低落了，低到谷底的心简直被她炸飞。他敬劝一句：“彭嘉鱼，麻烦你磊落一点！”
“我很光明磊落啊……”她很委屈地小声嘀咕，“只是遇见你的时候才这么小心谨慎。”
* * *
到最后，两人终于是肩并着肩往外走去。
酒店外的露天停车场停了不少豪车，更远的马路边上，停着一辆孤零零的共享单车，格外扎眼，毕竟一般谁会骑单车到这间五星级酒店来？
答案是彭嘉鱼。
她看见那辆车，瞬间笑得无比灿烂：“哈，幸亏没人骑走。拜拜，我先走了。”
这个笑容让江少安愣了愣，她真的完全没事了吗？要知道她今日受到的挫折不比自己小，该说她是头脑简单呢？还是乐观主义呢？自愈能力这么强，几乎和被砍成四段的蚯蚓差不多，江少安的心里多少有些佩服，冒出个向她学习的念头。
他在原地思索的时候，彭嘉鱼已经过了马路，眯着眼睛去解单车的锁，慢吞吞地像乌龟一样，江少安回过神来，实在看不下去，快步走到对面，把她从车上拉下来。
“隐形眼镜不是掉了吗？还骑车回去，你想当马路杀手？看谁倒霉撞上你？”
“那……”彭嘉鱼本想说那她去坐公交车，虽说要转两次有点绕。
“我载你回去。”江少安指指自己停在对面的车。
彭嘉鱼的“不”字还没出口，就被他瞪回去。
算了，拉拉扯扯更不好。
彭嘉鱼懂事地上了车，却多少有些拘谨，坐在位置上一动也不敢动。江少安看她愣愣的样子，靠近了帮她拴上安全带。
“瞧，”他看她温顺的模样，忍不住提醒，“誓不同车的话算是打破了吧？”
狭小的车厢空间里只有两人，男性与女性的气息交织着。
彭嘉鱼如梦初醒，侧脸看着少年眼睛里的盈盈得意，想起自己之前说过的话，正要闹着下车，江少安却一踩油门，整辆车冲了出去。
大马路上月亮高悬，江少安的车是高级货，坐着舒服，彭嘉鱼陷在软硬合适的坐椅里，也懒得去逞强了。
“既然誓不同车的话都打破了，不如——”江少安直视前方，心中有了决定，沉稳道，“顺便把誓不同台这句话也打破吧？”
“你说什么？”彭嘉鱼想到两人同台便觉得好笑，“你是觉得我让云大师看了笑话，以后在相声界混不出头？所以可怜我，想劝我跟你一起演戏吗？”
她当然不会自作多情以为江少安会主动和她一起说相声，分析出来只有一个可能，她去和他一起演戏。
“我能够演什么？小姐身边的蠢丫鬟？或者是带资进组的女主角不够美，需要我这种姿色平平的配角去把她衬托成仙女？”
“不，”江少安的声音温和而坚定，“是我要加入你的相声社。”
他已经想通了这次为什么试镜失败。一个演员应该像一块泥巴一样，可以捏出成百上千种不同的形象。他从小被媒体关注着长大，表情管理已是一种本能，熟知怎么找角度和机位，在镜头前永远完美，但这种完美的形象，在渴求火花的大导演眼里是乏味的。
他要丢下形象的包袱，应该试着去做一些突破形象的事。
比如，豁出形象去逗乐观众的相声？
什么时候，他自己放下了形象包袱，观众也忘记他的形象，纯粹被他的表演吸引，他才算解决了靠脸吃饭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