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进一个堆满酸臭垃圾的小巷,我熟练地避开地上的剩菜果皮以及乱飞的苍蝇,捂着鼻子走了一段路。终于,在巷子的尽头拐了个弯就看到那个三层楼高的出租房。
一眼看过去,出租房二楼处有个仅剩半边玻璃的窗户,而窗子里的一切都被一张蓝色的窗帘挡着,那就是我的房间。
我极度缺乏安全感,不喜欢有人窥探我的生活。所以,除了有时妈妈会来拉开我的窗帘通风,我房间的窗帘几乎没有被拉开过。
这个出租房一共有六户租客,我家在二楼。出租房一楼有一个较为厚实的大铁门,我刚推开门,就听到在院子洗衣服的张阿姨说:“宁安,放学啦,你妈妈今天也挺早下班的,你家里来了客人了。”
说罢,她把手上的衣服放回水台的盆子上,甩甩手上的水,向我勾勾手。我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走到她身边,矮着身子准备听张阿姨“汇报情报”。
“哎,我刚刚看,你家的客人一身西装,气场很强,一看就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跟你妈妈的关系好像不一般,是不是你妈妈失散多年的……”
我被她勾起好奇心,更加靠近她。
张阿姨迟疑了一下,还是把心里的猜测说出来:“爸爸吧。”
听张阿姨这么说,我心里已经慢慢勾勒出客人的形象。
“阿姨,这我不知道。”
本来因为八卦而变得急切的张阿姨,被我这么回答人马上蔫了,她扫兴地挎下肩,对我摆摆手:“算了,估计你也不知道,我家洗衣粉刚好用完了,现在不够,你去家里拿点给我吧。”
“好。”我乖巧地点头,就小跑上楼。
听邻居张阿姨这么说,我也对这位客人产生了好奇。
等我消失在楼道间的时候,才依稀听见张阿姨在我身后喊了一声:“哎呀,宁安先回来!”
可惜为时已晚,此时我已打开家门,与家里的客人四目相对。
一身整齐笔挺的西装,身材魁梧高大,头发有些发白,皮肤即使保养的很好,但还是能看出岁月的痕迹。
他是一个英俊有魅力的男人。
他一看到我,眼睛便微微睁大,似乎有些震惊。
而我看到他,只觉得有种难言的亲切感。
“哎呀,宁安你怎么跑这么快,一下子没影了。”张阿姨及时打断我和那位爷爷的对视。
妈妈淡然的面孔在看到我出现的那一刻瞬间瓦解,她蹙着修长的眉盯着张阿姨。张阿姨尴尬地笑笑,眼神里带着对妈妈的歉意。
张阿姨俯到我耳边小声对我说:“方才,你妈妈吩咐我在楼下拦着你,不让你上楼,谁知道我顾着跟你八卦竟忘了这事了。”
事已至此,妈妈很快恢复了镇定,她对我说:“宁安,妈妈跟这位客人有事要聊,你先在楼下玩一会儿。”
此时,我还没有听出妈妈话里的意思,但还是跟着张阿姨下楼。
才下楼几步,我实在是止不住好奇,然后又想起自己还没跟张阿姨拿洗衣粉,正好可以回去看看……于是,我偷偷地掉头回去。
我尽量放轻脚步,慢慢蹭到门边。
手刚落在门把上,便听到妈妈平静的话语从屋里传出来:“宁安是我领养的孩子。”
手一下子弹开,这一刻我心跳如雷,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想继续听下去,却见张阿姨已然又上楼来逮我。
“宁安,快走吧。”张阿姨站在楼道冲我比口型。
我看着张阿姨,忽然想起刚刚妈妈说的那句话,此时我几乎是落荒而逃的。
……
屋子里头,晏海唇角不自然地抽动,似笑非笑道:“芝芝,你不必再掩饰,你以为我看不出宁安长得跟我很像吗?”
宋芝颓然垂眸,眼睛发涩。她桌子底下的右手,按住左手虎口处的合谷穴,眼睛才渐渐恢复清明。最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晏海,现在才想起找我?嗯,我当然知道你能把我调查的很清楚,怎么,要怜悯一下我吗?”
闻言,晏海心里支撑他这么多年的弦一下子崩断,他伸手掐掐眉心,手掌遮住眼底的情绪。
半晌,他的手才无力地垂下,原本炯亮的眼睛变得黯淡无光,竟让他多生了一丝老态。他怔怔看着她不复圆润的脸,良久才开口:“你想过宁安吗?”
宋芝蓦地抬眸,抿紧苍白的唇。
……
妈妈跟客人聊了很久,我最后是在张阿姨家吃的饭,我素来喜欢吃张阿姨做的饭菜,可为什么今天张阿姨家的饭菜会变得这么苦涩无味,我吃得简直像吞沙般难受。
刚吃了小半碗,妈妈便出现在张阿姨门前。
“宁安,你过来。”
不知为何,此时我竟有些害怕看到妈妈,只能迟疑不动。
妈妈见我没有动静,面露恼色。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我不是没有问过,而是妈妈才懒得编什么借口骗我说爸爸在什么遥远的地方,她每次都直接无视我的问题。
我妈妈性格十分寡淡,对身边的一切都有种漠不关心的淡然,包括对我。
我跟妈妈的相处模式不像母女,她在我身上不会投入过多的疼爱关切,也基本不会跟我聊天。就连每日三餐和照顾生病的我都像公事公办的样子。
每天只问我明天想吃什么,不会注意我最喜欢吃什么菜。
我偶尔的伤风感冒,她买来了药,端来了热水,直接就上班了。
别的孩子都可以跟妈妈撒娇,而我却不敢跟妈妈表现出依赖,我怕她会不耐烦。
看到妈妈这样的脸色,我不敢再造次,还是放下筷子,走出张阿姨家。
妈妈身后还站着个人,我一眼认出就是方才的客人。他走到我的面前,冲我微微一笑,显得慈祥温和。
“宁安,你跟他走吧,他是你爸爸。”
我之前还觉得门口偷听到的那句话,其实是我自己听错了而已,还曾在心里无数次宽慰自己,可如今却见到妈妈如此平静地告诉我:让我跟亲生爸爸回去。
她脸上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舍,也没有先问过我的意见,只是陈述一个决定。
16年的母女之情,何至如此?
我握紧拳头,咬着唇不吭声。
“宁安,你想跟我走吗?”那个男人柔声问我,向我伸出手。
一边是冷漠的妈妈,一边是温柔的亲生爸爸。
我还是固执地看着妈妈,企图从她波澜不惊的脸找出其他情绪,可是并没有,只见她缓缓开口:“快去收拾一下自己房里的东西,想带走的就带走,不过,把校服带走就行了,到了那里你不愁吃穿。”
“妈,你就这么想我走吗?”
她面无表情的脸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她把我抱在怀里,轻拍我的背:“乖,妈妈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不能照顾你了。”
是什么重要的事,竟比得上我?
我赌气地推开她的怀抱,一把拉开家里的门,冲回自己的房间。
我把身上的书包放下,把衣柜的校服塞进书包,再从床底下翻出一个大布袋,把自己的书桌上的东西全部扫进去。
胡乱塞好这些东西,我准备离开,可是临出门的时候,目光还是落在了床上的毛绒小熊上。
那只小熊手抱着一个爱心,爱心上有个透明的卡套,卡套里面有一张我和妈妈的合照。我心里挣扎了一番,还是把门关了。
可当我转身要走的时候,又突然改变了主意,重新回到房间,我把上面的照片取出来塞到裤袋。
……
我还是第一次坐这么舒适整洁的四轮汽车,虽然身边的人是我的亲生父亲,但我还是会局促不安。
“叔叔,你真是我的亲生父亲吗?”我潜意识里还不能接受一个能当我爷爷的人当我的爸爸。
他轻笑出声:“不像吗?我们长得很像啊。”
像是像,但年龄有些不符。
我注意到他笑起来眼角的皱纹,确实像鱼尾,难怪人们会叫它鱼尾纹。我也看到他额上的安静躺着的抬头纹,听人说,抬头纹有几条,就是多少十岁,我认真地数了一下,有五条。
“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啊,今年多少岁啦?是做什么的?”我扑闪着眼睛,好奇地问他。
他眼神专注地目视前方,认真开车,没有转过头却又耐心解答我的问题:“宁安你都高中了,应该知道有个诗人叫晏殊,爸爸就跟他一个姓,姓晏,叫晏海。爸爸年纪有些大,今年55了。然后爸爸是开服装公司的,就是卖衣服的。”
说完,他顿了顿:“原来你妈妈没有跟你提过我啊……”
我能听出他最后一句话的失落无奈。
我突然想问他,如果我是妈妈的领养的,那我的亲生母亲又是谁?我是怎么被领养的?可是一系列的问题都梗在喉咙,我一时间都问不出口。
而晏叔叔则若有所思,开车老是开过头,好几次急转弯。最后他在把车停在路边,把头靠在方向盘上。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也没有出声打扰他。只听他闷声开口:“你才16岁,还有大把的好时光,实在不能……”
他这句话,让我更加迷惑,不禁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