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孙艾推门进家:“怎么不开灯呀,天都这么暗了。”
罗迅坐在沙发上不作声,被阴影包围着。
孙艾开了灯,罗迅仍正襟危走。她看到他最奇怪的脸色,那是一种人体很难有的灰色,他的嘴唇干裂,眼睛直勾勾地,像是看着她,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
孙艾怔住了。
“告诉我,我有没有杀人?”罗迅张嘴说话时,反而是平静的。
孙艾快步走上前去,将他的头颅揽在怀里:“你有没有做什么,自己不知道吗,你……你不要这样吓人了……”
罗迅挣脱孙艾的搂抱和**,拿出手机:“给你看一条短信。”
孙艾睁大的眼睛,嘴里嗫嚅着,确认短信的内容。
短信的每一字,已经雕刻在罗迅脑袋里。
“杀死了钱良毅,你可以取代他,变成他。”
孙艾的脸色变得苍白:“这是谁发的短信。”
“莫晓晓,她的号码我绝忘不了。”
孙艾松了一口气:“原来是晓晓,她一直这个样子,你不必在意,多少年了……”
“不,”罗迅说,“我以前一直很在意,现在反而真地不在意她这些了。我想知道,究竟谁介绍你……介绍你认识接触小野新平系统。”
“这个不能说出来,你忘了协议里有规定。辅导员跟潜天才都是单线联系,不涉及其他人……”
“为什么莫晓晓也会认识小野先生。”
孙艾瞪大了眼睛,她不知道罗迅从哪里得知了什么,但一经他说出,否认就是徒劳的了。
罗迅是在另一个世界里看到了一些事情,在那里,他本人变成了钱良毅。在那里,他作为钱良毅跟着一个背影,去“拜会小野新平先生,”
他看清了那个背影,是一个让他头疼了半生的人,是他的难题。
莫晓晓在任何时候都是他的难题。
那不是一个现实中的世界,那么,其中的情节是现实的吗?
在他确认着哪是些虚幻,哪些是真实的时候,一条百分之百真实的短信恰好发了过来。
孙艾端起桌上的水杯,想要喝一口,又重重放下了。她的眼睛是晶亮的,其中的泪水清晰可辩。
“我愿意告诉你我所了解的一切,希望不要太晚。”
“我不太懂什么叫晚,什么叫不晚。”
““““小野先生是我从莫晓晓那里购买的,”
“购买?”罗迅重复这两个奇怪的字眼。
孙艾说:“晓晓很早就认识小野了,我以前不知道,后来……后来你能够顺利通过职称考试,是我向她购买了回忆素,后来又是她介绍我认识了超级系统,就是小野先生。我是晓晓的下线,她的上线是谁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发展了谁成为潜天才,她为谁当辅导员,这些在志愿者保密协议里都有规定,你已经了解到了。”
一切都比表面上复杂。
罗迅觉得孙艾这个人整个儿都陌生起来了。
但孙艾仍然保持他熟悉的姿态,包括他熟悉的说话方式。
“按照系统规定,按照我所签署的保密协议,我没有权利讲出晓晓来,但是……”孙艾眼中充盈着发出亮光的水份,“我希望你是唯一一个让我破例的人,对你的守密也有信心。”
罗迅怅然道:“原来,晓晓跟你共有的,早就不止是过去……”
“晓晓是我们的家人,我一直这样看的。”
这是她一贯的态度,他期望接下来有更根本的内容。
“她跟我们……跟我的关系,不止表面那个样子。其实,我一直跟她保持联系,比表面上看到的更密切。”
罗迅沉默着,像沙发上一具凝固的雕像。
“多数时候,我们在一起会谈论你,我们会为您做所有能做的事情。”
“为我?你们?”
“你的职称考试很辛苦,我告诉了晓晓,她就拿来了回忆素,我要付钱,她坚决不要……”
“所以,你说购买,其实并没有掏钱。”
“形式上是购买,但小野家族从不出售回忆素。”
“小野家族?”
孙艾抬起头,目光如炬:“是的,这是一个庞大又狭小的集体。”
“为什么庞大又狭小。”
““小野家族遍及全世界,但成员并不多,因为志愿者都需要经过精挑细选,每个辅导员专职负责一个志愿者。”
“所以,你和莫晓晓都是辅导员?”罗迅的口齿间犹如刮起了一阵冷风。
“罗迅,你听我讲,”孙艾说,“谁没有自己的理想,可理想和个人能力之间,往往存在着极大差距。你想超越自己,成为大化学家的梦想,我知道,晓晓也知道。”
罗迅既激动,又颓丧:“是,我就是那个理想巨大,能力有限,因而一生都会活在失落中的人。”
“人类绝大部分都是如此。但是,有了小野先生,会有一些人变得不一样,一些以前没有机会的人,会变得有机会。我们辅导员,就是要引领志愿者走向小野先生,把本来没有机会的人,变成最有光芒的人,”孙艾有些动情,“我庆幸有晓晓这样一个闺蜜,使我能够走进小野家族。”
“所以,你负责的是我,晓晓呢……“
“晓晓是我的上线,在她把回忆素拿给我的时刻起,她其实就接纳了我成为辅导员,我不知道晓晓负责的潜天才是谁,这不是我该管的事情,但是,许多看上去了不起的人,其实都不是表面上那个样子,都有原因……”
罗迅觉得从脚掌开始,直到头顶,身体一寸寸凝重起来。
钱良毅是不是表面上那个样子呢?
钱良毅已经是一个故去的人,不能再开口说话,他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无法在这一刻获知,即便有什么真相,此刻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罗迅像在困倦中猛醒一般,抓起手机,手忙脚乱地重新翻动出那条短信:“请你再看看,你说莫晓晓是家人,可她现在要置我于死地,要把我变成一个杀人犯。”
孙艾仔细地看着,像看着一页出现生僻字的书本。看着看着,她竟然笑了:“那你究竟有没有杀死钱良毅呢?”
罗迅抬起头,嘲讽地说:“你能告诉我,我究竟有没有杀人吗?”
“你有没有杀人难道自己不知道吗?”
“我当然没有,但是……”
罗迅不知道怎样讲清楚那个让他困惑的景象,那管牙膏,那个向其中注射的动作。他无法向他人说清这一切,即便是孙艾。
孙艾却轻松起来:“人不应该恐惧事实中没有发生的事情。”
但是,人应该不应该恐惧梦中曾经发生的事情。
罗迅说:“要不要报警。”
他被自己这句话吓了一跳。虽然他已经私下找过朱警官一次,因为怕孙艾担心和反对,并没有告诉她。如果正式报警,以什么名义呢……
“我已经跟朱警官讲过一次了,”孙艾说。
罗迅有些惊讶,没想到她自己居然也去了。
“我告诉了朱警官一些谣言,也告诉了他你、我和晓晓的一些事情,”孙艾说,“不管发生了什么,要提前保护好你,也保护好……晓晓。”
在孙艾和莫晓晓这对闺蜜之间,不仅是孙艾善待和帮助着一个景况不好的人,她们还共有着关键的秘密,那涉及到他的现在,也可能涉及到死去钱良毅,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人……
如果报警,是不是跟这个秘密有关,应不应该不顾保密协议,把这个秘密告诉警方。
门铃突然响动了,罗迅从沉重中惊醒过来,开了门。
面前站着一个年轻警察,在罗迅的脑海里有依稀的印象。
年轻人很客气:“罗老师,我是分局的警察,叫郝涛。”
罗迅想了起来,在他去拜会朱警官时,曾经打过照面。
“有一起案子,现在发现新证据,需要您配合,协助调查。”
罗迅惶惶然地说:“就在这里这里配合吗?”
“不,需要您立即跟我回警局,”郝涛说着,出示一张拘留证,“您可以不说话,但从现在起,您说的话可能会被作为查案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