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江湖城市面上出现了一种被称为“条漫”的新型话本,小小一竖条,上头划分了九格,每格都配有图文,内容励志感人,配图生动有趣,首次打破纯文字话本的套路,开辟图文并茂的新模式,且价格便宜,又不同寻常画册的繁重,轻巧一卷,极易携带。
以“新”至胜,一面市,就被轰抢而空。条漫七日更新一卷,许多人便掐着时间,这大半个月来,书铺前人满为患似已成了常事。
条漫大火,作者蝶粉,也迅速走红,收获了一批忠实书粉。蝶粉身份却是成谜,连合作书商都不知。读者只能通过每卷条漫末处的“作者说”对其了解一二,也从中得知因蝶粉极其喜欢戏曲名伶白蝶,才会以她为故事主角,创作了条漫。
自蓝黎儿一夜成名后,白胖胖放下了自己的话本子,全力支持她的创作。不仅如此还一改懒病,亲自出墓和书商商议合作事宜,回墓后又协助蓝黎儿赶稿,一人画图,一人配字,日子过得忙碌又充实,赚得也是盆满钵满。
五月中旬,“白蝶戏班”正式开张,在东城戏院开唱了第一场戏,众人闻讯而来,现场座无虚席,当年红极一时的戏曲名伶,重回舞台,风姿依旧,博得全场喝彩,可谓是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岁月如水,无声流淌到炎炎六月。街上热浪滚滚,行人寥寥。
东城戏院内的喝彩声却是一声高过一声,偌大的厅堂里,看客聚精会神地盯着前头四方戏台。台上的人儿一汪清眸如水,一抹黛眉如烟,声音时而高扬,时而低婉,踩着鼓点,舞一袭水袖,顾盼生辉。白蝶不负名伶之称,颦笑间皆是戏,引得众人大呼叫好,掌声雷动。
“好!”这声音是从二楼隔间中发出的,遥望过去,便见里头坐着个红衣少年,举手投足尽显随意,抖着二郎腿,轻摇纸扇。看到兴处,不时称赞叫绝,不时又和站在身侧的黑衣少年谈笑几声。只是嗓门太大,扰人心烦,惹得不少目光打探。旁人看了,眸底皆浮起惊艳之色,暗叹少年长相出众,倒很少有男子能把这红色衣袍穿得如此不艳俗,生出想要一探究竟的念头后,更是羡煞那黑衣少年能如此近距离地欣赏“美人”。
隔间不大,丐九靠着墙,站得笔直,听秦可萌念叨,两人又离得不远,温热的气息仿若拂在耳边,丐九心中一凛,紧贴着墙,身体绷得更紧了。为了掩人耳目,今日秦可萌一袭男装打扮,除了成亲那日,几乎很少见她穿过红色的衣袍,偏偏她生的白,再配上这红色,更似雪中傲立的红梅般绚烂夺目。丐九想,如此张扬招摇的颜色,倒是与她十分般配。
自顾出神时,也不知秦可萌说了什么,抬眸却见对方勾唇浅笑,似被阳光晃了眼,丐九无措地避开视线,掌心微微出汗,不知如何回应,好在这当口七宝正好办事回来,才缓解了他的局促。
“这破天气,真是热死人了!”七宝高嚷着,脚下生风般走进来。
见其大汗淋漓,秦可萌把方几上的凉茶递给他,七宝眼眸一亮,笑起来:“还是帮主对我好!”说话间已把茶水一饮而尽,才缓过劲来,消散了些暑气。
秦可萌摇着纸扇,目视戏台,声音淡淡道:“老头那边最近怎么样了?”
“帮主您放心,这几日老帮主的病情比之前好了许多,倒也多亏了驸马爷陪着,才不至于积郁成疾。”说着,自顾小声叹了一句:“就是苦了咱们驸马爷了!”
秦可萌倒是不以为然,她这般不辞辛苦地在外赚钱养家,让对方照顾个老人怎么了,说好的她主外,对方主内,这叫各司其职。自上次秦大牛把方誉错认成她之后,秦可萌见方誉整日有手好闲,便派了他这门差事,怎想效果显著,思及此,双眸眯了眯,勾起唇角,暗叹自己知人善任。
得知秦大牛那边安好,心也定了几分,又道:“我那两个兄弟这几日有何动静吗?”
七宝答:“近日下面的人都在忙戏班和话本的事情,人手不足,已有几日没传回消息了。只知三当家依然沉迷看话本,有时也会和帮中人的去街上晃荡,倒也没什么异样,反倒是大当家,最近似乎和峨眉派的人交往甚密。”
秦可萌上位后,秦三耀没了顾忌,便也不再装傻,整日和他那些狐朋狗友为伍,不务正业。大事当前,秦可萌也没有闲功夫管他,却是怕他学坏,误入歧途,只能先派人留意着。之前秦可萌听他那个结巴大哥在小沟边吟诗,似有了意中人,如今七宝提起峨眉派,更觉如此。这峨眉派是八大门派中,唯一个只有女性的江湖门派,在六部中地位也仅次于司法部,难道那厮看上了峨眉的人了?她这大哥虽然胆小如鼠,腹中却是有几分文采的,奈何丐帮如今在江湖上人人喊打,地位岌岌可危,怕是对方瞧不上他的身份。若以后丐帮发达了,倒是有底气去给他说媒。
秦可萌想着又从怀里拿出小算盘,拨弄起来,寻思这几月,可谓收获颇丰。
江湖城流入市集的书都需要进行质检部的检查,先前也没有明文规定不能贩卖这样的画册,加之内容并未不妥之处,质检部也只好盖章放行。蓝黎儿条漫大火是秦可萌意料之中的,之后她又趁这大好势头,让蓝黎儿在“作者说”中帮白蝶的戏班打广告,两人联动,粉丝共享,放眼看楼下这大堂里的看客,里头就有一半是蓝黎儿的书粉。
虽然江湖城规定每个戏班每月只能有一次演出,反倒更让人觉其弥足珍贵,不容错过。凡白蝶开唱的场次,皆是座无虚席,几场下来,获利不少。白蝶为人慷慨,丐帮又暗中帮戏班打点宣传,从中分了一大杯羹。
垂眸盯着算盘上的数字出了会儿神,秦可萌面上难掩欣喜,如此下去,那一万两银子算是有着落了。
七宝这些日和下头的人帮白蝶的戏班干活,忙的是脚不沾地。知道秦可萌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如今戏班风头大盛,丐帮应该赚了不少钱,分发给各舵主的粮食也比早前好了许多。却从未听过秦可萌提及过一句钱的事,心中好奇更甚,见对方算账,想偷瞄算盘上的数字,小心思却被秦可萌一眼看穿。
只见算盘一震,珠子归位,七宝面色一垮,嘟着嘴小声抱怨:“小气!”
秦可萌失笑,倒真不是她小气,只是现在时机未到,未免打草惊蛇,她只能步步谨慎,等尘埃落定了,自然会向众人有一个交代。
隔间的珠帘却在这时被人从外撞开,帘子断裂,大小珠子散落一地,来不及躲闪,好些个都弹跳着砸到秦可萌身上,她心中不由一沉,早已顾不上疼,目光悉数落在方才冒失闯入的丐帮弟子身上。那人却是面色惶恐,声音急切道:“帮主不好了,你快出去看看吧!”
午后骄阳似火,日头毒辣,行人寂寥,街边铺子门庭冷清,连小贩都躲在屋内避暑打盹。这会儿也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如春雷炸响,惊动这些蛰居的人,蜂拥而出。东城主街上的布告栏前挤满了人,乱哄哄一片,七嘴八舌地高嚷着。
秦可萌等人步入人群,便听有人小声叫唤了一声:“那个好像是丐帮帮主!”
嘈杂渐渐褪去,四周静得诡异,秦可萌顶着纷杂的目光一路前行,来到布告栏下。
印入眼帘的是张大字报,最上头写着“丐帮秦三耀欠东城赌坊一千两不还!丐帮滚出江湖城!”两行大字。不仅如此,下面竟然还贴着丐帮和六部签署的那份“不平等契约”!
秦可萌的脑中轰隆一声,瞪大眼眸怔在原地,她明明把那份“不平等契约”和这些日赚的银票放在一起,藏在了隐秘之处,如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有秦三耀那个王八蛋又是哪里来的钱去赌的!
难道说……她思量几番,心中大惊。
“没想到丐帮和六部签了协议,看来这次丐帮在劫难逃了,全败在秦三耀身上了!”
“这群乌合之众早该滚出江湖城了!”
众人议论纷纷,只听有人举手高喊:“要么还钱,要么滚蛋!”
一人声起,旁人受了鼓舞,也出声附和起来。
虽然不想承认,可是那契约上的印章和字迹,七宝统统认得,确实是出自秦大牛之手,原来凑不到一万两,丐帮就要被赶出江湖城!怪不得秦可萌这段时间拼了命地带着丐帮弟子赚钱,哪想缘由竟是如此,他家主子到底还隐瞒了他们多少事情。
七宝满目震惊,出声质问:“帮主,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丐九面色阴郁,也看向秦可萌,显然也察觉出契约的真实性,等着对方的解释。
秦可萌脑中乱作一团,当下又人多嘴杂,根本不是解释的地儿,更何况此刻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办,只道:“回帮我再同你们细说,现在我必须赶回去确认一些事!”说着已撕下字报取回契约藏于袖中。
大局为重,七宝和丐九点头应下,一众人顶着怒骂声突出重围,急急往丐帮赶。
回到帮中,秦可萌忙去确认藏在屋顶的钱盒子,果不其然,别说银票了,偷钱的人竟然连盒子都给她一窝端走了。秦三耀哪来的银子去赌,只能是偷了她的钱!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眼见这半年来所有的付出与努力皆付之一炬,突如其来的变故,犹如晴天霹雳,让秦可萌从云端跌入万丈深渊。她瘫坐在屋顶上,心灰意冷。这藏钱之处如此隐秘,她从未告诉过旁人,秦三耀那个小王八蛋又是如何知道的?
按这王八蛋的心性,此时怕是早就卷铺盖跑路,找地方躲起来了!否则也不会逼的赌坊当众贴大字报。秦可萌忙镇定心神,也不费力找人,想也未想就带人,直冲秦一荣住处。两人平时走的这般近,其中原委问那个怂包,定会真相大白。
屋内秦一荣抖着手把书信塞入信封,又提笔在信封上写了两个字,反复看了几遍,确认没有写错字,才安心置于桌上,抬头看了眼挂在梁上的粗绳,终是没忍住心中悲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站上小板凳,抓住绳子,脖子却像打了石膏,死活不能动了。
秦一荣擦干眼角的泪花,握紧双拳给自己加油打劲:“秦秦……一荣,两两……眼一闭,双……双脚一蹬,痛苦很快就会过去!”人穷志不穷,反正到时候也会被人弄死,他还不如自行了断,要走也要走得有尊严!如此想着又默念方才的口诀再次尝试,就在他第五次重振旗鼓之时,房门被人重重踹开,门板砸在墙上,发出剧烈声响,吓得他脖子往绳圈里一送,慌乱中更是脚下一蹬,椅子被踢翻。整个人失去依托,氧气逐渐被吞噬,视线迷离起来。秦一荣心道完了,这回真是要上路了。
秦一荣这上吊的戏码都玩了不下八百回了,这次故技重施,众人都不觉得意外。站在门前看了会儿戏,惊叹他演技倒比之前精湛许多。
吊在半空的男人,双目通红,额上青筋暴起,喉咙里艰难地发出破碎的求救声,几人越看越不对劲,顿觉对方不是虚张声势。丐九纵身一跃,身后的刀已出鞘,刀落绳断,秦一荣重重跌在地上,抓着脖子大口大口地汲取着氧气,缓了片刻,视线终于恢复清明。一截红色衣角印入眼帘,他抬头撞进秦可萌冷冽的双眸,哆嗦着倒抽一口凉气。
秦可萌目光如刀,声音更冷:“要死,也把一切交代完了,再给老子去死!”
秦一荣吓得大气都不敢喘,说话舌头都捋直了,当即哭喊起来:“二妹啊,大哥知道错了,我不应该放任小弟去赌坊的,是我没有尽到做大哥的责任!”
秦可萌疾言厉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是如何知道我藏钱之处的?”
秦一荣缩着脖子,如实道:“其……其实我们并不知道,是有人告诉我们的!起初小弟想买话本,而我想给心……心上人买簪子,咱两缺钱却不敢问你讨要,便想去赌坊试试运气,哪料钱没赚到反是欠了赌债!”如今想来,他真是悔的要死,当初若阻拦对方去赌坊,没了这错误的第一步,就不会酿成现在的大错。
说话间他已扶着桌子起身,哆嗦着从自己方才写的遗书中取出一张纸条,递到秦可萌手里,“我们走投无路时,便收到了这张纸条,上面标注了一处地方,道那里有我们想要的东西。我和小弟便趁你不再,偷偷……摸了过去,寻到了那个藏钱的盒子!”
原来竟是有人暗中捣鬼,纸条上的字迹秦可萌过于熟悉,竟和当初给司法部的那封匿名举报信如出一辙,显然是出自一人之手。此人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定是帮中之人,这两次从中作梗,目的昭然若揭,无非是想阻止丐帮筹足那一万两银子,无法完成契约的内容。难道是六部派来的卧底?思绪纷杂,秦可萌一时也理不清。想着丐九和七宝是帮中老人,便把纸条递给他们道:“你俩看看,能否认出这字是出自何人之手?”
两人眉头深锁,细看半晌,皆是摇头。
秦可萌收起字条,面色又冷了几分:“那契约又怎么会落到赌坊的人手中?”
“都怪……怪我啊!”秦一荣高喊起来,涕泗横流。
“当当……日我和小弟找到钱盒子,埋怨你让丐帮的人赚钱,竟私自藏了金库,好处不能让你全沾了,一时红了眼,鬼迷心窍,便……把整个盒子都偷了回去,到后头竟在里面发现了那张丐帮和六部的契约!”
说到此处,秦一荣一度哽咽,“我们真不知道丐帮如今是这样的境地,便打算取出一小部分还清赌债就把盒子和契约还回去,看到契约后我夜不能寐,不敢乱藏,只好日日贴身带着。哪想后来到了赌坊,小弟却突然变卦,想用那笔钱继续赌,若赌赢了就能帮丐帮凑足那一万银子……”
秦可萌一掌拍在桌上,气到声音发颤:“哪想你们不仅输了,还倒欠了赌坊一千两!你们竟然知道那笔是救丐帮命的钱,又为何要去赌!”
秦一荣无言以对,美其名曰是想帮丐帮,又何曾不是为了自己的一己似欲,身体像是失去依托,缓缓瘫坐在地,扬手就往自己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忏悔道:“是我糊涂啊……后后来,我们欠了赌债,赌……赌坊的人便搜我身想找抵债的钱财,那……那契约就被人收走了,小……小弟也趁着那当口自顾溜了,我是废……废了好大的劲才逃了出来!小妹啊,我知道说再多都于事无补,要杀要剐,我……我都听你的!只……只求一个痛快!”
秦可萌面色惨白如纸,冷笑起来:“杀了你又有何用,兄弟们忙碌这大半年的银子能回来吗,而且现在怕是全江湖城的人都知道丐帮和六部签订契约之事了!”
江湖城虽然不禁赌,但赌坊的数量却屈指可数,开设赌坊的老板背景非同一般,大多熟识六部之人。契约又牵涉六部,赌坊的人能如此毫不顾忌地把它公诸于世,恐怕和六部脱不了干系,如此从明面上看六部也不算违背当初守秘的承诺,却又不费吹飞之力就给丐帮当头一棒,当真用心良苦!可也怪他们自己,才会让敌人有机可趁!
秦可萌闭着眼,想通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心头发冷,面色愈发难看。
“帮主,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们所有的人?”七宝心中难受,不吐不快。
“说了又如何呢?只能让你们徒增烦恼罢了!况且我是帮主,没有理由让你们去扛!”
她的声音是那样的云淡风轻,好似把这半年来所有的酸楚轻轻翻过。别人不懂便罢了,可是他们亲眼目睹她一步步艰难地走到这里,一个人扛起这个支离破碎的帮派,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丐九冷冽的眸中闪过一丝无措,他忽然很想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同她说一句安慰的话,可是愚笨如他,声音卡在喉咙里千回百转,最后只能站在原地看她黯然神伤。
寂静的小院,忽然想起嘈杂,似是从前头的议事厅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叫嚷着如惊雷炸响,方才还大好的天气,此时已是昏沉无光,终究还是变天了。
丐帮和六部签订契约之事已闹得满城风雨,丐帮各分舵的弟子闻讯而来,攸关丐帮生死的大事,他们身为丐帮中人竟然被瞒在鼓里这么久,最后还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心中愤懑不已,想找秦可萌讨要个说法。
秦可萌等人赶到议事厅,三大分舵主早已到了,纷纷拦在人前,维持秩序。
见到秦可萌,众人情绪激动,蜂拥上前,高声质问:“帮主那份契约是真的吗?咱们若凑不足钱,真的要被赶出江湖城吗?”
“听说之前丐帮赚的钱都被三当家给输光了!”
“什么三当家,根本就是个混蛋啊,丐帮救命的钱都拿去赌!”
众说纷纭,声声质问落在耳里,秦可萌怔在原地,眼前似有重重幻影,喉咙像被人掐住,说不出话来。浑身的力气更似被抽空,扶着身侧的桌椅,才没让自己倒下。
此时秦一荣却躲在角落里,不敢吭声,眼睁睁地看着秦可萌被人用言语中伤,甚至没有勇气走出去,承担所有的罪责,只能在心中忏悔,痛恨自己的软弱无能。
方誉从秦大牛处回来,手中拿着对方教他编制的花环。
小小的花环,四周缀着紫色小花,奈何他手艺差,编制的藤蔓粗浅不一,本就是做着玩,想博秦大牛一笑,末了想扔却被对方阻止,还非得让他带回来给秦可萌带。
他盯着手中的花环,哑然失笑。抬眸便见群丐帮弟子声势浩大地往帮里走,目光陡然一沉,跟了上去。
到了大厅,奈何人太多,被迫困在人群中,耳边喧嚣四起,众人口口声声说的都是契约一事。他往前挤了挤,目光在人群中急切搜寻,终于越过重重人影,落在正前方的红衣少女身上。
外头起了风,吹起那红色衣袍,似火般纷飞,那刺目的红衬得少女面色愈发苍白无力。
众口铄金,步步紧逼,少女咬着牙,高昂起头颅,眉目中带着坚定与决绝,出声道:“事到如今,我不想欺骗大家,那封契约是真的,就如你们所说,如果无法在规定期限内向六部上交一万两银子,江湖城便再不会有丐帮的容身之地!”
话音落下,方誉的心却像被人揪紧,泛起密密麻麻的疼,手中的力道骤然一松,花环落到地上,又被后头挤上来的人踩得变了形。
周遭的叫嚣声更甚,人群疯狂向前拥挤,举手抗议要让秦可萌给交代。
事已至此,秦可萌深知唯有如实坦白,才有可能平息众怒,眼看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再赚一万两已是奢望,为今之计,保全大家最好的法子,也只有一个了。
她看向众人,强压住内心的慌张,似是倾尽了全身的力气,出声道:“丐帮兄弟们赚的钱被盗,是我这个当帮主的办事不利,是我愧对大家!”说着已朝众人深深一鞠躬,以表歉意。
抬起头,努力逼退眸中的湿意,声音清明:“如今和六部约定的半年之期已是迫在眉睫,今日若有人想退出丐帮,我也绝不阻拦!”
全场静默,方才还叫嚣的人纷纷噤声,愕然地看着眼前的红衣少女。
契约上写的明白,六部要驱逐的是丐帮弟子,若是退帮,变了身份,就能继续安然无恙地呆在江湖城。这确实是一个全身而退的法子。
众人面面相觑,各怀所思,每个人情况都所有不同,有的更是上有老,下有小,在江湖城已是举步维艰,更何况是城外的地方,这让他们如何生存,权衡利弊后,终于有人举起了手,大声道:“我退出!”
有了打头阵的人,越来越多的人相继举手示意。
如今丐帮的情况,人人自危,选择自保是情理之中的,可真走到了这一步,秦可萌心中还是难受的狠,唇边泛起苦笑,“七宝,把这些人记下,之后在资料库里除名!”
七宝哪里肯听她的话,指着那些举手的人,破口大骂:“你们这些白眼狼,难道忘了帮主是怎么对你们的吗!如今只顾着保全自己,当真没良心!”
那群人被他骂的面红耳赤,却是无力反驳一句,只得狼狈不堪地离开。
转眼间,人已走了大半。今日来闹事的还只是丐帮的一小部分,还不知过几日,又会离开多少人。
等人群悉数散去,厅里只留了寥寥几人,红衣少女呆立在原地,眸中黯淡无光,陷入良久的沉默。未几她动了动,却是脚下虚软,见人踉跄几下,方誉心中一紧,刚想上前,丐九已快他一步把人扶住。
秦可萌站定,混沌的视线,终于有了一丝焦距,先是看了眼扶她的黑衣少年,而后目光又一一落在三大舵主和七宝身边,苍凉一笑:“你们啊,若是想离开,和我说便是!”
七宝急了:“帮主,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丐帮可是我的家,我是不会离开的!”
“家?”秦可萌眯起双眼,鼻子发酸,语气里是深深的自责,“是啊,只可惜我连家都保不住!”
她强忍着难过,声音平静,不哭不闹,这番模样反让人更加心疼。
卿老三眼眶泛红:“丫头,我们都不会走的,我们不可能弃家不顾,就算最后被赶出江湖城,咱们也要一起,一个都不能少!”
众人听了忙点头附和,秦可萌声音带了几分哑:“你们这又是何苦呢?”
她不愿多说,只觉得累了,甩开丐九扶自己的手,自顾往前走去,“你们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走到门口,见到立在台阶上的少年,怔忪片刻,轻笑起来:“方誉,如今的丐帮已经没法庇护你了!恭喜你,脱离苦海了!”
方誉不敢看她,两人“交战”至今,他还是头回如此茫然无措过,她的一句话便让他溃不成军。
眼前的人明明面上是那样云淡风轻地笑着,眸中却透着浓烈的悲痛,刺的他胸口阵阵疼。
脱离苦海?这个傻瓜当真要把所有人都推开,独自一人扛下这一切吗?
方誉望着踉跄离去的背影,眉头紧锁,如此放任她一人离开,怕是要出事,当即转身朝屋里的人道:“帮里的事先交给你们了,我跟着她。”
自秦可萌知道秦大牛的住处后,便命人在山坡上栽种了花草,初春后又下了几场雨,花草长势喜人,如今已成一片花海,满目绚烂,香气袭人。秦大牛时常喜欢坐在床上,透过木窗,看那些被风吹得摇头晃脑的小花儿,有时还会板着指头去数它们的数量。
红衣少女躲在窗外,听他数数,眼眶蓦然发热,涌起湿意,好几次想要推门而入,却终究没有勇气。
不远处,方誉静默地站在大树下,看着她敲门的手顿在空中,最后无力垂下,转身往坡下走。
他跟在后头,与她隔着一段距离,却不敢上前打扰,他明白其实在某些方面,他们极其相似,宁可躲起来独自舔舐伤口,也不愿让别人看见自己悲伤脆弱的一面。
穿过闹市,喧嚣渐散,红衣少女走进一家巷口的小酒肆,挑了张临窗的桌子坐下,命小二上了两壶酒。方誉从后门进去,坐在角落的位置,抬头就能看见她正捧着酒坛,往嘴里灌酒。
有些悲伤,或许真要酩酊大醉一场,才能痊愈,重新振作起来。
她可以一醉方休,逃避现实,可他却不能,那样他才能站在远处护着她。
方誉叫了一壶茶,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看她。听到咳嗽声,眉目紧蹙,握茶杯的手瞬时收紧。
红衣少女喝得生猛,桌上的酒坛愈来愈多,天色渐暗,邻桌的客人已是换了一波又一波,屋内已燃起烛火,两个小二围在角落交头接耳。
“看见那桌的客人没,好像是丐帮帮主?”
“真假啊,她喝了这么多酒,不会拿不出酒钱吧!”
两人正愁着要不要上前讨要酒钱,一双修长的手忽然伸到他们眼前,掌心上放着一枚碎银。
“我替她付了,你们不要打扰她。”少年眉目清冷,嗓音低沉。
两人忙接过银子点头,各自去忙了。
晚上起了风,随后又打了几声雷,阵雨来得突然,转眼天地仪式苍茫一片。
红衣少女伏在桌上一动未动,似是睡着了,被雨水打湿了肩膀也浑然未知。方誉悄然起身,来到窗前,轻轻合上窗户,回眸就看见她挂在眼角的泪,心像被重物狠狠敲了一击,慌乱无措。
相处以来,记忆中的她就像是一个光芒万丈的小太阳,脸上永远挂着笑容。可是没人知道笑容背后的她又是怎样独自熬过痛楚的。这是他头一次见到她哭,而令人心疼的是,即便是哭她也只敢在醉酒后的梦中。方誉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眼角的泪痕,眸中尽是怜惜,心头的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抹轻叹。
秦可萌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半梦半醒间似有人在自己耳边呢喃。
她撑着昏沉的脑袋,打量四周,堂内除了几个店小二,只余她这一桌,并无什么旁人。
或许是自己做梦了?可是那句“对不起”依然言犹在耳,真切地不似梦境。她想不明白,也不较劲,起身去帐台结酒钱,结果却被告知已有人替自己结了帐,问其是谁,小二只是摇头。秦可萌也不再为难他,走出铺子,便见外头雨势不小,万物笼在渺渺的薄雾之中,雨水顺着檐角连成一串,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叮咚的脆声。
秦可萌蹲在檐下,伸手去接滴落的雨水,心中的难过更是如同这场大雨,泛滥成灾。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些时日所有的努力和坚持,终于在这一刻崩溃瓦解,轰然倒塌。
雨水飞溅在脸上与泪水融为/一体,冰凉彻骨,这样的雨夜,她孤零零地站在路边,茫然地望着雨幕中的人群,跑向属于自己的归处。
她却不敢不相想象,丐帮以后的归处会在何方?
想到帮中还有等自己回去的人,她强撑起几分精神,站起身却发现墙角处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红色的油纸伞,四周并无旁人,就好似那伞是为她留的一般。
秦可萌又左右望了几番,确认无人,最后撑开伞,走入雨幕。
见其离开,方誉才从墙角探出身来,方才他冒雨匆匆买伞,身子湿了大半,拧干仍在滴水的衣角,撑伞跟了上去。
撑伞的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像极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明明不远的距离,却隔着千山万水。
方誉忽而想,若是这场雨永远不要停就好了,至少能让他这样护着她,一直走下去。
直到很多年后,秦可萌才知道,原来那一日有一个少年悄悄跟在自己的身后,心中曾生出想护她一生的念头。而那时的他们又怎么会知道,缘分这东西常常不安常理出牌,有些纠缠,便是一生。
见秦可萌安然无恙地回来,众人才松了一口气,让她好好休息,就算天塌下来,也明日再想法子去扛。秦可萌回到房中,没见到方誉。方才喝的太多,酒劲并未完全消散,浑身难受地如同被架在烈焰上炙烤一般,最后倒在床上,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