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下了几日的雪,太阳终于露了脸。
倚在墙角一侧沉寂已久的黑影微微一动,大片积雪从衣袍上簌簌滚落。阳光沿着屋檐倾泻而下,打亮那张四方黝黑的脸。丐九不适地眯眼,伸出手臂,汲取了些许暖意,整个人从混沌中抽离,冬日暖阳,难得的光景,看得有些醉了,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脚步声,打眼一瞧,来的正是秦大牛。
他怀里揣着两坛酒,雪地湿滑不好走,喘着气,步子迟缓。
丐九奔过去想接过他手中的酒,对方却抱得更紧了些,打趣道:“年纪大了不中用了,这些玩意儿却还是拿的动的。”
丐九蹙了下眉,抿着唇没说话,自顾地扶着他往前走。知他性子,秦大牛便由他,两人并肩往不远处的石屋行去。
“这几日,那丫头如何?”
如何?丐九无声冷哼,心道那厮可过得比你我都好。哪怕心绪翻涌,面上依然不动,如实汇报:“每日日上三竿才起,吃够六顿才歇,如此循环往复了三日。”
听罢,秦大牛眉目不禁扬起来,惊道:“没哭没闹?”想那日秦可萌被丐九扛在肩上,可是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那场景如今历历在目,让他不由心软,反思那日自己是不是“下手” 太重了。
丐九坚定摇头,这些日他寸步不离地守在外头,里面的动静,自然最清楚不过了。
秦大牛不由一愣,而后大笑出声:“倒是沉得住气,看来没选错人!”
丐九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腹诽如此好吃懒做之人,您当真没老眼昏花,可自家主子的决定,他从不会干涉,默默地把一肚子话咽了回去,先他一步,推开木门。
秦可萌侧身坐着,一脚踏在长凳上,一手摸着碗里的瓜子往嘴里送,桌上的果壳已经堆得像座小山,最后不堪重负地散落在地上,她就像没看见,另只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屋里的陈设。石头堆砌的屋子,四方严整,因是有些年月,有几块腐蚀的厉害,风从缝隙吹进来,让她这几日都睡不安生。沿墙置了个还算结实的木板床,中间便是个破烂的木桌和两个掉漆的长凳。还说让她当帮主呢,这待遇是不是太差了些,不过好在这些日的伙食倒还算不错,她吃了睡,睡了吃,肚子上的肉硬是肥了一圈。事发后,她想过一哭二闹三上吊,可这事太费神费力了,想想之前秦大牛那样“不择手段”,想来是不吃这套的,那还不如吃饱喝足,养精蓄锐,还能留着力气好好想想之后该怎么办来的实际些。
正出着神,就听“嘎吱”一声,木门被人推开,尘土飞扬中印入眼帘的是道不怎么友善的目光,丐九不爽她已不是一两日了,她早已习惯,谁料后头又窜出个身影,秦可萌面色一沉,磕着瓜子的动作未停,全然无视门口的两人。
就知道这小丫头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秦大牛也不恼,让丐九继续在外头守着,丐九有些不放心地看了几眼,才缓缓退到了屋外。
不出片刻功夫,桌子震颤,上头已多了两坛酒,秦大牛在她对面坐下。
“丫头,要不赏个脸和老头子喝个酒!”
见人不为所动,他挑了木塞子,瞬间酒香盈鼻,捧着酒坛自言自语道:“这可是我藏了多年的上等女儿红!”说罢就仰头灌了一大口,拿袖子擦嘴,挑眉看她:“怎么,还怕老子下毒不成!”
他掌风一动,另坛酒霎时就滑到了对面,秦可萌全程低着头,生怕看到那张老脸心里就来气,可那股酒香却时不时地刺激着她的味蕾。小时候她被当男儿养,人家闺女在玩洋娃娃,她就陪着她老爸喝酒,兴许是从小就受启蒙,练就了“千杯不倒”的好酒量,后来喝多了,对酒也很是挑剔,一般的都还懒得碰,不过这香味,偏偏十分诱人。
她气那老头,可没必要和这酒过不去,给自己找了个妥协的理由便道:“您老人家可是费了好大的心思才把我推上位的,又怎么舍得会毒死我!”嘴上不忘顶撞回去,手却已经不争气地摸向那坛酒,举起来就咕噜咕噜地喝了两口。
到底是珍藏多年的好酒,口感醇厚,整个把秦可萌的酒瘾给勾了起来,寒冬腊月,喝上那么几口,身子瞬间热乎了,一个“好”字还未出口,目光向上一瞥,人已经惊得跳起来,差点被酒呛到,扬眉指着秦大牛怒道:“你这头发怎么又黑回去了!”方才离得远,她也没正眼瞧他,眼下看清了,脑子一转,全明白了。
“这招苦肉计当真牛逼,你这么能演改行当演员得了,没准还能拿个影帝回来!”
秦大牛当然不明白影帝是什么,全当是秦可萌为了嘲讽她胡诌出的新词,不过他这人没啥优点,只剩脸皮厚了,如此伎俩的言语挑衅,心态是绝对不会崩的。他把头凑过去,颇有几分得意之色:“我这头发还不错吧,就连街口卖臭豆腐的王伯都说我年轻了十岁。”
秦可萌绕着他转了两圈:啧啧道:“何止十岁,我看至您现在怎么看都像十八!”
哪想秦可萌不损反夸,秦大牛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老脸一红,谦虚地摇摇头:“哎,十八倒是够不上,二十八倒还勉强能凑!”
臭不要脸的!秦可萌在心中呸了一声,拍拍他肩膀,咬牙继续夸:“看看你这脸型,尖嘴猴腮高颧骨,说书先生说了,典型的祸害相,活个百八十岁不成问题!可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说你咋就这么想不开,不好好当个几十年的帮主,偏偏要把这个锅甩给我呢!”
秦大牛先默了半瞬,后看向她,口气十分认真严肃:“因为我有病!”
“我知道!”
“……”
秦可萌觉得好笑:“你要是没病,能整出那么一场戏出来,让我乖乖地往你的套里钻,正常人能干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来?”
秦大牛没搭腔,自顾地喝了一口酒,兴许是喝得有些急,辣得五官都皱成了一团。
“今儿个你来的正好,咱们就在这把话说清楚了。其实我早该想到的,七宝既然一直都是你的人,你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我要去帮张生偷人的事情,既然你知道宋家会报复丐帮,又为什么不阻止我,反而默许他配合我行事?”这些日,秦可萌想明白了许多事,最初知道七宝胆小怕事,以为威胁几句,他就不会把事情泄露出去,可那小子毕竟跟了秦大牛十几年,要是如此墙头草,对方也不会把他安插在自己身边了。
如此一来,她能偷成人,又在回来的这个节骨眼上东窗事发,成为众矢之的,八成都是拜秦大牛所赐,怕是连消息抖露,引起民愤,都是他一手操办的。
“小丫头骗子,脑子倒是转得挺快的。”秦大牛讪笑一声,点头道:“没错,就你那点破事,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让你当帮主吗?就是因为张生这件事情。”
“什么意思?”
“丐帮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你不是不晓得吧。百年大帮,却落得个人人皆可辱骂欺打的境地,也都怪我这个帮主当得受之有愧,上千子弟里竟连个有能耐的人都没有,遇事就躲,活得小心翼翼如丧家之犬,还有你那两个不成器的兄弟,都是扶不起的阿斗!”说到这里,他突然语调一转看向秦可萌:“可你却是个例外,竟敢不怕死地去帮张生偷老婆,我当时就想,谁给你的胆子,连命都不要吗?但你的这份勇气,却是咱们丐帮所缺少的,如今丐帮正是用人之际,我这身子骨却是一年不如一年,选帮主之事宜早不宜迟。至于我为何不阻止你帮张生,其实就算没有偷人一事,六部也迟早会找丐帮麻烦,这次他们不过是借着那宋老爷的手向我们发难罢了,既然避无可避,还不如助你做件好事。”
秦可萌没想到竟是这个缘由,秦大牛膝下三个孩子,她这副身体的原主排行老二,又是个女儿家,用脚趾头想都想不到对方会把帮主之位给她,难道她胆肥敢闯祸,反成了继位的理由?一帮之主啊,怎么也是一人之上吧,谁不想做人上人,如今倒给她捡了个便宜?其中蹊跷,哪有那么简单!
“你老说的可真好听,也就是我傻,会往你设下的陷阱里跳。要是这真是个好差事,早被人捷足先登了,哪轮的到我。丐帮啥情况,大家都知道,这根本就是口烂锅,谁也不想贪上。你不就是怕我拒绝,才让那帮人陪你演戏,用苦肉计,让我心软,然后心甘情愿地签字画押!”
秦大牛抓抓鼻子,面上难掩心虚。
秦可萌可谓一语中的,起初他甚至想过,若是她不从,就把她交给宋老爷以此威胁,但想到她的性子,怕是会抵死反抗,适得其反。权衡下便让众人配合演了一出戏,让她签了“卖身契”。但通过张生一事的考验,放眼整个丐帮,他是真的找不到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
秦大牛一掌拍在桌上,提声道:“无论如何,老子相信自己的眼光!”然后露出一副老子看好你的表情。秦可萌呵呵两声,心道这完全就是捧杀啊,把她捧到最高点,她若是出半分差错,可能就离死不远了,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秦可萌心烦意乱,越看秦大牛那张脸,心里越气,到后头冷冷地指了指门口,暗示对方可以滚了。秦大牛也识相,二话不说就抱着自己那坛酒准备开溜,走到门口突然一拍脑袋,转过身道:“看我这记性,差点把重要的事情给忘了!先主定下的规矩,凡是历任丐帮帮主,必须先成家后立业,所以从明儿个开始,我给你安排了相亲,你也准备准备吧。”
秦可萌呆立在原地,好半天才消化了他说的那番话,所以秦大牛的意思是单身狗不能当帮主!
我靠,这是什么奇葩规定!单身狗怎么了?凭什么歧视单身狗啊!
趁秦可萌还未大发雷霆,门已经被重重甩上,秦大牛似脚底抹了油,溜得比谁都快!
见人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前头就一直伏在梁上偷听的丐九,身轻如燕地落了地,几个大步就追上他,心里憋了许久的话再也忍不住。
“你真的要那个人当帮主?”
秦大牛顿住脚步,无声笑笑:“小九啊,以后就替我好好跟在那丫头身边吧。”
“她不配!”
丐九攥紧双拳,眸中有万种情绪在翻滚,像是隐忍太久终于爆发的野兽,朝他大声怒吼,然后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秦大牛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拢,在他的记忆里,这还是丐九第一次用那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不似平日那个说话谨慎小心,习惯隐藏情绪的他。方才的他才让人觉得是真实地存在着的,那样鲜活生动,哪怕是愤怒,都是好的。
望着渐远的背影,秦大牛叹了一气,喃喃道:“傻孩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