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延镇,我生活了二十八年的地方。
说不上繁华似锦,却也是山明水净,存着几分古风遗韵。这里的人比较会享受生活,没有太多负累和斗争,日出而作,日落而归,闲时走家串户,说说笑笑,不像大都市里的一些人,关门闭户,总爱把自己封在匣子里。
所以我没有待在城市里做成天看人眼色的医生,盘算着自己也还有点本事,我奶奶程绿在这里也算是远近闻名的中医,有她坐镇把关,全无后顾之忧,于是选择回来开家小诊所,虽然累,却累的安心快乐,这大概也算一种悬壶济世不是?
长宁街这片儿的老幼妇孺,有个头疼脑热的宁愿跑我这个中医诊所喝几副苦中药,也不愿去打针输液。有的还送了我几幅锦旗,我把挂在诊所最显眼的位置,病人一进门就能见着“妙手回春”“华佗在世”几个烫金大字,我想什么病都能好个大半。
街道两旁种着樱花树,正是樱花开得茂盛灿烂的时节,几乎遮天蔽日,只零星日光于花海中泄露。马路说每次来我这儿,满眼的粉色,都会觉得他自己变成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如果樱花瓣再被微风吹得簌簌翻飞,行人就会被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在樱花树下旋转跳跃而惊吓到。
我的诊所在长宁街的尽头,隐没在樱花之后,唯有药香于馥郁的花香中独树一帜,极易辨的出从哪儿飘散来。马路是闻不惯药材气味的,于是很少踏入我的诊所,不得已也要捂住嘴鼻,做出一脸嫌弃的样子。
两层楼的门面房,样式和大多徽派建筑相同,灰白色的楼房紧密相连,鳞次栉比,是没有巷子的。
一楼是诊室和药房,二楼有三个房间,我的卧室,煎药房,还有一间空着,卧室和空房相邻,打开窗就能俯瞰整片花海随风波荡。
奶奶年纪大了,很少坐诊,偶尔过来帮忙也是不到两个小时就得回去,奶奶那些牌友总是三缺一。其余员工都住街上,来回都很方便。
所以夜深人静,只剩我一个守着诊所,七哥早就想搬过来和我一块住,被我一次次拒绝后,七哥也就不提这事儿了。
从医院回来,马路去找他的张厨子,七哥也回了他的公司,临走嘱咐我一定要注意伤口别沾水。小叶他们都安分守己做着自己的事,尽管我不在,也没什么事可忙。
我上楼放下衣物,换上白大褂,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印堂上贴着纱布,简直是别扭。我小心掀开一角,看看到底伤成什么鬼样。差不多一厘米的印子,线还没拆,黑红色的凸痕,看着很恶心。
“会不会留疤啊。”郁闷地合上纱布。
下楼,小叶便迎上来,“奶奶刚过来帮你看了两个病人,听你出院便回去了。”
“我这亲孙子还没奶奶的牌重要,你老实说我住院这段时间,奶奶有没有去看过我。”
小叶有些语塞,“呃……是没去看过你,说你现在是在休假,她一把老骨头跑不动,也就不去打扰你了。我想不通,怎么成了休假了呢?”
看着小叶一脸琢磨不透的样子,我笑着点点头,让她接着去忙。
小叶却迟疑了下,开口道:“傅医生,你爸爸也来过……被奶奶轰走了。”
我有些晃神,哦了一声,小叶看我的脸色有些难看,有些后悔说了不该说的话,赶紧去了药房。
我对我爸有着很矛盾的情感。
他是奶奶的儿子,奶奶却很厌恶他,早和他断了母子关系,赶出了家门。我从小受尽那个女人的折磨,十岁那年那个女人死了以后,我就一直待在奶奶身边,十八年来,奶奶就是我最亲的人。从小对“母亲”感到的恐惧和仇恨从未消失过,直到现在我依然算不上一个心理健全的人,我也渴望正常的父爱,回归正常的生活。
可是从小的耳濡目染告诉我,我爸不是一个善人,吃喝嫖赌,混账至极,他进过监狱,伤过人,什么小偷小摸都做过,要这样的父亲,不如身上长个瘤子。瘤子可以拿掉,他却像蚂蝗一样附骨,贪婪地吸食掉你所有的恻隐之心。
即便如此,每次他闯了祸找了麻烦,我还是忍不住要插手,他哭丧着脸求我的时候,我总会想起是他打开门把我从暗无天日的黑屋子里放出来。
“下不为例”我说了无数次,也违背了无数次。
上次我爸赌牌输了钱,借了一笔不小的高利贷,逼债的找上门来,拿刀吓唬他,说要让他血偿。他吓得半条命都没了,答应他们第二天就把欠款悉数奉上。他穷的叮当响,有一个子儿的存款那都得求佛拜神,也不敢跑路,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盯着他。
他只能找到我,“焕生,爸求你了!就最后一次,我再也不赌博了!只要你把钱借给我,我什么都听你的!或者你让我滚,我会滚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烦你。焕生,爸知道你心善,你会帮我的!”
我厉声道:“这种事你找警察去,找我干嘛!”
他眼泪婆娑,攥着我的手,“不能报警,他们会杀了我的,他们这些人,真的什么都干的出来!”
我甩掉他的手,粗糙的老茧一下擦到我的手,我皱了皱眉,声音弱了几分,“我没钱!”
“你不还有这诊所吗,你把盘出去,你奶奶在西霞口还有间老宅,你劝劝你奶奶,救救我!”
我一把将他推开,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傅兆麟你是不是疯了!”
“我……我是真的走投无路,爸爸给你下跪,给你磕头!”
说着就要跪下来,我赶紧把他拉起,“你不嫌丢人,我还要脸!”
他抹了抹鼻涕眼泪,失望的眼神盯着我,“焕生,你不救我,我不怪你。如果我死了,希望你给我收尸,我好歹生了你,就求你拿点棺材钱给我入殓,我不想被抛在乱坟岗,孤零零的。”
“你别说了!”
他看我有些动摇,立马又声泪俱下,“想你小的时候,被那个疯婆娘打成那样,是我把你背去医院的,你还说爸爸真好……”
“好个屁!是谁把我放在医院门口就跑了!要不是隔壁婶婶跑去告诉奶奶,大冬天的晚上,我就算没有被打死,也差点冻死!”
我咬着牙忍着眼泪,却还是滚滚而落,我用力抹掉眼泪,在这样的父亲面前煽情太没有意义。
他垂下头,“当时我是看到了熟人……才……”
“够了。多少钱?”
我不想再纠缠下去,我已经明白我拗不过这个丧心病狂的人,再多费口舌也改变不了我最后还是得帮他的结果。
“什么?”
“欠了他们多少钱!”
“哦哦哦,我就知道焕生心地好,不会不管我的!”
“再多说一个字就滚,一分钱都别想要。”
他看了我一眼,声音低微,“三,三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