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从爱生怖畏
青识2017-12-27 18:045,800

  高中的时候,七哥生日,我绞尽脑汁,想了几天几夜也不知道该送些他什么礼物,因为那时候我们家一贫如洗,爸爸不争气,他不添麻烦就是烧高香了,别指望他会拿一分钱给我零用,奶奶的血汗钱只能够我日常活度。所以我特别怕班里的同学告诉我什么什么时候是他们的生日,让我看着办的时候是我最难办的时候。

  我自尊心又格外的强,生怕礼物太寒酸让别人笑话了去,虽然我知道七哥不在乎,但我在乎。可贵重的我送不起,便宜的拿不出手,所以七哥生日那天我迟迟没有送他礼物,当那些好朋友把在精品店里精挑细选的稀罕玩意儿送给七哥的时候,我强忍着窘迫撒谎说我的礼物有点复杂,还在准备中,让他等着我的惊喜。

  那是我第一次因为自卑做了一件很令自己不耻的坏事。夜里趁爸爸酒醉酣睡的时候,偷走了他大衣里的二十块钱,我现在想起来还会脸红,我竟然会拿那种人的钱,只为了自己可笑的自尊心。那晚我整夜没睡,心跳声像击鼓似的敲了一夜,脑壳一阵阵的晕眩,感觉要紧张到立刻死在床上了。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爬起来做早饭,就像在赎罪似的。然后借口去同学家借学习资料跑到街口的一家音像店。那家音像店门口贴着男女那种不堪入目的大海报,隔壁是卖情侣用品的小黑屋,我每次经过那里要么目不斜视,要么低着头快速走过去,这一次我居然进了这种地方,带着我那被汗打湿的两张钞票。

  我的脖子上像挂着游街示众的牌子似的,怎么都抬不起来,心想着服务员千万不要过来千万不要过来,可是怕什么来什么,那个大叔打量着我,“小伙子,要点儿什么,咱们这儿什么类型的片儿都有,喜欢什么样的?”

  我一阵恶心,忙说,“我……想买磁带,可以录音的那种……”

  那个大叔和气的脸立马耷拉了下去,“有十块的,十五的,要哪种?”

  “十……十五的。”我想十五的音质可能会更好些,人不识货价总识货。

  老板把磁带拿给我,我付了钱,缩着脑袋灰溜溜地出了音像店,万一熟人看到误会了我,我跳进黄浦江臭死算了。

  那个中午,我趁爸爸和奶奶都不在家,把大门紧闭,房门紧锁,从怀里掏出在回来的路上去马路家借的随身听,我小心地摸着上面“WALKMAN”的字母,心里酸酸的,听说把磁带插进去再按一下,就能听歌,而我手里只有一盒空白的磁带,用偷来的钱买的。

  我记得上次拿了第一名的奖学金,想要买一个随身听,差点被爸爸打成残废,如果不是奶奶把我奖学金的一半扔到他的身上,他估计会借着酒劲杀了我。奶奶让我拿着剩下的一半钱,想干什么干什么,心想反正也买不了随身听了,就趁奶奶午休的时候把钱塞进了她左一层又一层叠着的手绢里,我看着奶奶手绢里那些一毛两毛的,眼泪不住地滚滚而落。

  奶奶那时候并没有行医,因为那个年代没有什么人看中医,有点小毛病宁愿去诊所吊青霉素,大毛病就更不会找中医看了,只有几个信得过奶奶的老熟人,借着看病的机会给些微薄的救济。奶奶全靠着那一方菜地和后院里几个下蛋的鸡,每日起早贪黑赶集叫卖,饶是如此,也不可能支持我所有的学费和家里的开销,好在那个女人死得早,每月家里都会有抚恤金,加上奶奶的低保,日子本该过得还算凑合,只不过家里有我爸那样坐吃山空的蛀虫,日子依然过得紧巴巴。

  想到这儿,看着手里的磁带,更觉心虚和惭愧,可是买都买了,难不成再退回去?我硬着头皮,坐到桌前,小心地捯饬着这个新奇的玩意,我记得同桌说过一次这个东西怎么录音,但是每次要录前都会因为紧张而忘了要说什么,或者说得语无伦次,因而失败了好多回。

  我也不知道自己之前录得那些乱七八糟的删除了没,我也不知道怎么删除,反正我在平复了一下心情之后总算将心里最真诚最想说的祝福的话录下来了,我想这样的礼物应该不会太糟,充满新意又让人期待好奇,他们肯定不会关心这磁带低廉的价格,转而关注磁带里到底录了些什么。

  当我准备听一遍确定的时候,门口传来大力拍门的声音,铁门被震得要散了架似的,我知道是他回来了,只有他喝多了才会粗暴得和那个精神异常的女人一样,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是我很早就懂得的道理。我赶紧将随身听和磁带塞进了书包,镇定了心神,快速去给他开门,不然他非得把门踹翻。

  果然,酡红的酒脸,肮脏糜臭的气息扑面而来,“大白天锁什么门!你今天不是没课吗!背着书包去哪儿!”

  看来脑袋尚算清醒,“快要月考了,我去马路家复习。”

  “复习在家复习!少跟那些不男不女的人混在一起!”

  我心里嗤笑了一下,脸上依然恭顺,“马路他爸是教导主任,你说我是在家复习好,还是去人家家复习好。”

  他打了个嗝儿,眼睛瞪着我,“你什么意思?你骂你老子不如人家教导主任,嫌你老子没出息?”

  你才知道,看来也不像外人说的那样,是个赌场瓦匠,十足的蠢货。

  “不是,文科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哇啦哇啦背出来,我怕打扰你睡觉,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我说完立刻转身,再迎合下去,我觉得自己都要快变成流脓的怪物。

  “给老子早点回来,晚饭不做你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耳后的谩骂很快地被我甩掉,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就习以为常了,哪天他能和和气气地腆着脸跟我说话,就是他要求我的时候,我倒希望没有那一天,我只希望有生之年,能和他一刀两断,就连血缘关系都不要有,哪怕抽血换骨。

  肯德基的店里,我把礼物交到七哥的手里,众人一阵起哄,说七哥的媳妇儿真有心,这么特别又肉麻的礼物他们这些糙汉愣头青是一万个想不起来的。他们常开这种玩笑,我也不以为意,倒是七哥不自觉红了脸,直直地看着我。

  “焕生,这是你亲自准备的礼物?”

  “你回去最好躲在被窝听,不然我怕你会臊死,全是怼你的坏话。”

  “坏话也爱听。”

  噫——众人抖了抖,鸡皮疙瘩抖了一地。

  “焕生,要不要吃炸鸡,今天我请客!”

  我偷偷吞了吞口水,装出一副随便的样子,“你请客,不吃白不吃。”

  那天是我第一次吃肯德基,觉得那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很多年后,我知道那不过只是裹着面粉油腻腻地炸一通撒上各种添加剂的甚或打了激素的鸡腿,一个怎么看怎么只够塞牙缝的两片膜夹上肉和菜的汉堡包,咬一口飚一嘴油的薯条,和一杯全是冰块的可乐。当我口袋鼓起来,甚至可以买得起肯德基里所有套餐的时候,却再也没有一口一口舍不得吃完它的心情,甚至失去了去尝一尝的兴趣。

  当时的美味是真实的,因为我们的快乐是真真切切的,现在的不美味也是真实的,但不是因为我们不快乐,而是七哥和我都变了,我们不可能再去肯德基店里吃一餐满足的垃圾食品,他有他的高级餐厅要去,我有我的小吃摊要逛。

  当我想象着七哥听到录音带的时候的表情,我在家门口被一辆黑色汽车拦住了,我认得那车的标志,是每天接送七哥的车子,咱们这里没人开得起这种进口车,还是很好认的。

  从车上下来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珠光闪烁,气质非凡,我不觉愣住了,往后退了退。

  她面带微笑地朝我走过来,与我保持着适当的距离,那种盛气凌人的气场,即使不说一句话,我就已经感到了来者不善。

  “这是你的东西?”

  我抬了抬眼,涂着艳丽蔻丹的指尖夹着那盒磁带,像捏着一件多么脏的东西似的。那磁带深深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当然认得这盒磁带,前一个小时它还在七哥的手里,被七哥如获至宝地捧着。

  “是。”

  她轻蔑地将手中的磁带甩到我脸上,磁带盒尖锐的角磕到我的脑门上,生疼生疼的,然后重重跌落在地。

  我直视着眼前这个女人,她目空一切的眼神挑衅地看着我,“不要用那种震惊的眼睛看着我,是你害得我还要来这种平民窟似的地方,我还没向你问罪。”

  我看着她掩鼻的样子,竟觉好笑。

  “我是时七的姐姐,看你这穷酸样也怪可怜的,但是我受爸妈所托,不得不好好来跟你谈谈,让你认清自己的位置,别说我们仗势欺人,我们可没工夫花时间在对付你这种不值一提的人身上。”

  我扯扯嘴角,“那您不辞辛苦,屈尊到这种地方,是要来和我谈什么呢?”

  “长得不赖,能说会道,又这么假模假式地不畏权贵,一副清高样儿,难怪时七那么精明的人也能被你蛊惑得五迷三道的。本来他的闲事我不想管,如果你能把他魂勾走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但是我的表面功夫也要演到位才是。”

  “您不必演,请回禀令尊令堂,我和时七不是那种关系,我对七哥没有别的心思,但七哥的心思,我不知道也没有能力干涉,自己的儿子想什么都不知道,何必欺压一个完全没有图你家财产也没有败坏你们家名声的无辜的人。”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是颤抖的,我知道七哥爸妈是什么样手段的人,他们家的背景我虽然不清楚,但也知道决不能去扯老虎的胡须,我这么不卑不亢,一方面是因为我真的心里不舒坦,而我是对于权势虽谈不上仇视但绝不会逢迎攀附的人,我这张嘴又向来不饶人,另一方面是刻意为之,我知道七哥的哥哥姐姐争风吃醋,素来不睦,任何一个和七哥有关的人都会成为他们伤害七哥的棋子,我不想成为棋子,自然要和七哥划出适当的界限。

  时七的姐姐神情一动,眼里闪过一丝光,可能是一点点欣赏,抑或是觉得我心机叵测,于我而言都不重要。只是她再没有说什么,依然带着不可捉摸的笑意,转身上了车。

  车子飞驰而过,磁带盒被车轮先后碾压了两遍,粉碎的盒身像四分五裂的尸体,夜风一吹,里面的磁带凌乱地绕了一地,像没有剪断的海带。

  之后的日子七哥的爸妈也经常会派人时不时地警告我,可能是囿于七哥,没有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也可能是因为后来我和七哥保持了些许距离,学校里的风言风语少了,七哥爸妈自然也不上心了,毕竟我在他们眼里,只是个不详的小人物,等七哥玩腻了,再除了我也不迟。

  没有人能想象,我和七哥在一起时候的感受,我不能彻底远离七哥,也不能过分靠近他,那样没有安全感,时刻想着在七哥旁边应该以什么样的姿势,才能避开朝我射过来的子弹,或者避开要害。

  可是七哥不知道,现在的我一直只想着保全自己,是因为他已经站稳脚跟,他的兄弟姊妹再如狼似豹,撼动他的机会也很渺茫,而我除了自己一无所有。他不知道曾经的我有多么孤立无援地站在他的家人面前,承受着凌辱威吓和要挟,都没有一刻为了自保,成为伤害他的棋子,而那时,我尚且还有要保护的人,和未完成的梦想。

  现在想想,年轻时的我大概是喜欢过七哥的吧,只不过那战战兢兢的喜欢,终于在无休止地怖惧中奄奄一息了。

  我看了那一地的海带,叹了口气,颓唐地回了家,却没想到另一场腥风血雨在等着我。

  屋子里黑黢黢的,电视的荧光闪闪烁烁,沙发上陷着一个男人,地上横七竖八的酒瓶,我没有开灯,他或许睡着了,还是不要惊动他。

  当我蹑手蹑脚地经过沙发,一阵嘶哑的声音攫住了我的心脏。

  “不是让你早点回来做晚饭吗?”

  “对不起,复习得太晚了,忘了。”

  “忘了?你老子饿死在家里了,你是不是也会忘了给我收尸。”

  他总是这样,动辄咒自己死,天知道我有多希望他的诅咒能够应验。

  “奶奶呢?”

  “谁知道她死哪儿去了。”

  我咬牙,该死的人是你。

  “我现在给你去做。”

  刚才的不卑不亢我早就在走进这间骨灰盒似的房子的时候就丢掉了,年轻时候的我,在父母面前,就像站在地狱的大门前,多少是有些畏惧的,与生俱来的畏惧。

  “我喝酒喝饱了,不要你做了,我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紧接着,撑起了瘫软的身子,回头看着我,那眼里有嗜血的残忍,“焕生……”

  他上一次这么喊我,就是在问我要奖学金而我不给的时候。

  我全身上下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哆嗦的嘴唇不可抑制地发出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呜咽。

  “你看见我口袋里的二十块钱了吗?二十块钱,我今天找了一下午。”他又重复一遍,“二十块钱。”

  “什么……二十块钱?我没有……看见。”

  他迅速起身,朝黑暗里的我狠狠甩了一巴掌,清脆的声音伴着长长的耳鸣,像火车发动前的轰鸣,然后旋转的车轮开始痛快地碾压着铁轨上我血肉模糊的身体。

  他把我按在地上,一边唾骂一边捶踢蹬拽,当然也不忘搜查我的身体,最后掏出口袋里买磁带剩下的五块钱。

  他抓起我的头发,“不是说没看见吗?这五块钱哪儿来的?自己长腿蹦你身上去了是不是!”

  “奶奶……奶奶给我的零花钱,你不信,大可……去问奶奶……”

  他把我的头往地上猛磕了一下,我感觉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额头糊住了我半张脸。

  “你老子是那么好骗的!说!剩下的十五块钱拿去干什么了!你才多大年纪,你就敢偷老子的钱!老子可以偷摸拐骗,吃喝嫖赌,但你不能!你他妈的不能知道吗!”

  我仿佛涸辙里的鱼忍受着烈日的炙烤,忍受着他不遗余力,惨不忍睹的乱暴,直到鳞伤遍体,直到尚存一息。

  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我最后一次在他造的鬼门关前溜达了一圈,当奶奶打开灯,疯了似的大叫着抱住我之后,我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奶奶和爸爸断绝了母子关系,因为房子是在奶奶名下,奶奶眼睛眨都没眨地请警察将耍无赖的父亲带了出去,并且让警察局以嫖娼罪虐待罪等等罪将爸爸拘留了几个月。

  爸爸出来之后继续纠缠我们,没皮没脸地赖在家白吃白喝,但碍于奶奶,明显比以前收敛了许多,不过只是时间问题,时间一长,原形毕露。狗改不了吃屎,大概就是如此。

  我顺利上了大学,并且获得了全额奖学金,房子被政府征收拆迁,修了国道,奶奶把那笔钱藏东藏西,还是在存进银行之前被爸爸偷去,一夜散尽。奶奶从那以后身体有些不济,再没有原先的硬朗矍铄,搬回了西霞口的老宅安度晚年。

  我已经有了自己挣钱的能力,半工半读虽然很辛苦,但好在我勤恳,生活费能够自足,学费方面有贷款,还有助学金奖学金,再不济还有七哥和马路接济,日子虽然过得拮据,但却是开心的。奶奶因此少操了很多心,身子骨虽然不如往前,但也算渐渐恢复了些。

  爸爸几乎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只是偶尔去西霞口骚扰奶奶,想要蹭点老保的钱,但爸爸每次去西霞口多少是有些胆战心惊的,老宅里陈列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山头上是列祖列宗的坟冢,像他这种人,坏事做多了,自然怕因果报应的。

  每每想起从前,再想起我为他的破事儿四处筹借欠债,就会狠狠给自己一耳光,当初的我有多么巴望他死,现在就有多么希望他好死不如赖活着。

  他说过,我不能像他一样,也许就是这句话给我下了魔咒,让我每次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的时候,都在凌迟的那一刻收手,因为我不能像他一样。

  但这魔咒,终有一天会破解的,破解之日,不是我的死期,就是他的。

继续阅读:第四十七章 兴风作浪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我的狼人男友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