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叶满头大汗地叫唤着:“请大家有序排队,不要拥挤!下一位!”
看着满屋子慕名而来的患者,我心里五味陈杂的。我虽然有些本事,但是世上疑难杂症诸多,凭我一己之力,也不能保证全都能看得好,这经电视上添油加醋地宣扬,我在这些患者眼里,简直就是普渡众生的活菩萨,万一遇到棘手的病症,我这招牌来的快,去的也该快了。
不过向来接诊很少的诊所今日这么热闹,咱们这一年的伙食费也都回来了,对于吴妈他们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然而这好事,还是拜冯小莲所赐,这恩情,她是迟早要讨回来的。
我在我的诊台旁边给杨谨之临时置了一张桌子,替我接待一部分患者,让他下出他的判断并且给出治法方子,等我忙过来,再确诊那些患者。如此一来大大减轻了我的负担,好在这孩子基础扎实,又有天赋悟性,诊断大多无误。一个刚从象牙塔里走出来的大学生,能这么从容不迫,胆大心细,确实难能可贵。
杨谨之一边写着病历,一遍悄声对我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生病的人呢?”
我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有些心酸,像他这样年纪的孩子,大多还沉浸在前途未卜的迷惘中,而他却早早地肩负起家庭的重担,如今妈妈还躺在医院,自己学医的,却一无用处。
我问他,“你是独子?”
杨谨之点点头,“我常常想,如果我有一个哥哥或者姐姐多好,那样我不在的时候,爸爸妈妈也不会太孤单。”
我看着他有些红的眼眶,不禁感同身受,悲从中来。
“谨之,这世上有很多不幸,疾病,事故,灾难,厄运,穷困,可是你知道最不幸的事情是什么吗?最不幸的事,是别人觉得你还有生活的希望时,却觉得自己比所有人都不幸。”
杨谨之抿着嘴点了点头。我知道,他的不卑不亢,与人和善都是他的保护伞,那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我比谁都知道害怕别人用怜悯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心情。
我拿出方笺给对面的患者开方子,想了想,笑着对杨谨之说:“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正好缺一个冷时会劝我添衣,热时会给我泡菊花茶的贴心弟弟。”
杨谨之明显愣住了。
我尴尬地笑笑,“不愿意就罢了,我从不强人……”
“焕生哥!”
这下换我愣住了,小周杵着拖把飞过来,搭住我的肩膀,“傅医生,再不答应,你这白捡的弟弟就归我了。”
我反应过来,打开小周的猪蹄,“那我倒不担心,毕竟走出去,人家光是看面相,也知道你这弟弟和你不是同根生。”
“是是是,傅医生最帅了。”小周瘪瘪嘴,又照例上了楼去打扫我没什么可打扫的房间了。
“谢谢你,焕生哥。”杨谨之咧着嘴冲我笑。
我揉揉他的头发,继续解决眼前躁动不安的仿如长龙一般的队伍。
眼看近晌午,最后几名抓药的病人也三三两两地出了诊所,一名中年男子笑意盈盈地坐下,不说病情,却递给我一张名片。
“看先生这么忙,如果中途打搅未免有失妥当,所以我在南山候了片刻,不给先生徒增不便。”
杨谨之瞅了瞅他,大概跟我一样,觉得这个男人谈吐不凡,礼节周到,肯定大有来历。而且从早上到现在,哪会是片刻之间,这人如此轻描淡写,没有一丝恼怒不耐,看来有事相求。
我看了看烫金滚边的名片,中医讲堂电视栏目制片人,冯安尧。
我有些惊讶,“这……”
冯安尧笑道:“没有事先和先生取得联系,是我唐突了,但是上次看先生决然拒绝了电视采访,心想如果按程序来,以先生的高风亮节,必然会吃先生的闭门羹,因求贤心切,所以我就直接过来拜访先生了,还望先生谅解。”
高风亮节?还一口一个先生的,怎么听着像讽刺我似的,可能是我太心虚。又不是古人,说话这么迂回波折,膈应死了。
但是同七哥认识的那些财阀官僚打的交道告诉我,此刻,要保持微笑。
更何况,看他的身份,大概是电视台里不得了的人物,我要是得罪了他,人家上一秒能把你捧上天,下一秒就能把手撤开,让你摔到渣都不剩。
“不知您莅临寒舍,所为何事,若是紧要,咱们里屋细细详谈。”
杨谨之又瞅了瞅我,大概是惊叹于我的换脸术。
冯安尧笑眯眯地说:“此次前来,是想拜托先生上我们栏目进行一季的授课,说是授课,其实就是讲一讲您从医多年的心得体会,讲一讲大众喜闻乐见的养生之道。”
“我何德何能?”
“先生有所不知,您眼下是中医界的红人,年轻帅气,行事又颇为洒脱,和人们心目中固有的‘老中医’形象相去甚远,与众不同,您在网络上业已声名大噪,如果能请到您作为我们节目组的特邀嘉宾,定能引起不小的反响。收视,仅是我们节目组所得,而先生所得的,远比走红要多的许多了。”
我在心里快速权衡斟酌了一番,却发现我想的都是预备拒绝他的说辞,转念一想我为何要拒绝人家这么不辞辛苦言辞恳切的盛请,转念又一想这人看起来一脸老谋深算的样子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恐怕要辜负冯先生的好意了,您也看到了,这诊所一日离不开我,我只是个中医,没想过要成为红人,心想着治好病人赚点钱度日就好了,没什么远大理想,也并不像人们心中想的那样不拘小节,高高在上,平凡人而已。”
我这么一说,人家似乎更欣赏我了,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势必要说服我的光芒。
他张开了五根手指,“这个数,先生您看怎么样?”
我默默地吞了吞口水,五千哪,看这人的名片就知道他的身家少不了,一次出场费五千,比我累死累活看病人赚的多得多了!我后悔拒绝的那么快!这下要是改了主意,脸就太疼了。
他看我犹豫不决,立马乘胜追击,收起了中间的三根手指。
“一次出场费,六万,先生这是我能接受的极限,如果这还应不下来,我只能祝福先生前程似锦了。”
我和杨谨之手中的笔都掉在了桌子上。
“等等,您说,六……万?”
“没错。”
“好,我去。”
冯安尧呆看着态度360度转变却只用了一秒的我,仿佛要慷慨就义似的,噗嗤地笑了。
“那好,咱们说定了,下周一我会派人来接先生进行合同签订和节目彩排,周二进行录制,希望先生在此期间能稍微准备一些内容,不必花费太多精力,我们有准备好的台本,我们仰仗的,不仅是先生的才能,还有先生的这张脸。”
顿时觉得这张脸生疼的,我尽力镇定自若地说:“其实费用高低于我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只是冯先生您一而再地恳请令人心生敬意与感激,不过有钱拿自然是好,毕竟有这么一大家子要养活,承蒙冯先生您赏识,我会好好准备的。”
冯安尧满意地点点头,同我郑重地握了握手,又说了一些官方话才离去。
送走冯安尧,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同这个笑面男人周旋,简直比治病救人还要累,也不知道我有没有挽回一点刚刚尽失的颜面。
吴妈小叶和小周一窝蜂地拥过来,幸福的神色溢于言表,看来都躲在一边偷听我这边的动静呢。
对钱最情有独钟的吴妈率先开口:“傅医生,我就没说错,你是要挣大钱的主,这次你总算干了件好事。”
“合着我天天干坏事是吧,我可是为了你们才改了主意,还把自己的脸面赔了进去。”
小叶说:“是啊,上哪儿去找你这样的老板,跟着你,是我们三生有幸。”
小周顺杆儿爬,“那……一次六万块,据我所知,中医讲堂一季是六期,六六三十六,我的祖宗,三十六万哪!”
众人低呼,暗暗窃喜,包括我在内。
小叶扳着手指头,“下周一就是四月份了,为期三个月 ,一直到六月份结束,一共六期,也就是半个月上一次节目,傅医生你完全有时间精心准备,一个月也就那么两天不坐诊,完全不会顾此失彼啊!再加上节目效应,求诊的人只会多不会少,完了完了,咱们要发了。”
“是我发了,你这个不学无术的二徒弟兴奋个什么劲。”
小叶的嘴立马瘪下来了,趁她嚎啕哭诉之前赶紧打住,“人人有份,人人涨工资,半个月必须下馆子一次,否则你们集体罢工修理我吧!”
众人欢呼,大叫着“傅医生万岁!”
然而极为不屑的一声“嘁”从楼梯口传来,即使他们欢呼的声音犹如山洪,然而那短暂迅速的音节还是非常晦气地混了进来。
我看着下楼倒水的祁迹,希望他下一刻栽个狗吃屎。
杨谨之扯了扯我,有些担心地说:“总觉得这冯先生没那么简单,你要不要找时七老表确认一下。”
杨谨之倒是提醒了我晚上有约,我点点头,说:“晚上我会问问七哥的,他见多识广,一定知道的。”
又一声“嘁”不合时宜地传来,祁迹端着一壶水预备上楼。
我不满道:“祁医生要是牙疼趁早寻个牙医瞧瞧,不行的话我帮您看看也行。”
“不必了,不敢劳烦大名人。”
“听听这语气,牙口不好是有原因的,自己说话都能把自个儿一排牙酸倒,哦,忘了跟你说,你拿的水壶,是我拿来装……辟邪水的……”
他刚踏上阶梯的脚陡然停住了,仿佛随时要做呕似的,喉结咕噜噜地上下滚动着。
终于!终于要在口舌之争上胜他一把了!简直比魂斗罗打通关还要让人欢欣鼓舞。
没想到,他侧过头,斜斜一笑,“传说把辟邪水喂到喜欢的人嘴里,如果喜欢的人喝下去了,他们是两情相悦,自然收获爱情。如果喜欢的人吐出来了,你说,结果是什么?”
我看着他幽暗的目光散着嘲讽的光,一句话也说不出。
如果喜欢的人吐出来了,你说,结果是什么?
你无非是想告诉我,我是一厢情愿,自然得不到爱情的回应。被喜欢很得意么,所以理所应当地践踏别人的心意。把我迫不得已说出的喜欢,当作你愚弄嘲笑攻击我的武器。
我现在,没办法相信自己居然喜欢上了这样的混蛋。
祁迹上了楼,楼下的他们面面相觑,不解地望着我。
杨谨之小心翼翼地问我,“焕生哥,学长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我伸了伸懒腰,借机揉了揉发红的眼眶,把不争气的眼泪逼了回去。
我苦涩地笑着说:“谁知道啊,神神叨叨的,你的学长最了不起了。”
杨谨之识相地闭口不言,倒是小叶若有所思的眼神盯着我,她这个机灵鬼想是又靠着脑洞猜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