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欢几时·时有媚
宸烟词2018-11-29 11:554,024

  深夜,来福客栈。

  一位白衣老者飘然而过,在某间门前驻足片刻。

  他没有敲门,只是在下一瞬,就出现在了房间内。

  床上躺着一位奄奄一息的姑娘,她原本明媚的眸子,不知因何事失去了光彩。

  白九年原本在闭目养神,她睡不着,眼角还挂着泪,只是她太累了,回不去七阁,又不能跟着鬼差走,只能先恢复些精气再做打算。

  只是这以泪洗面的日子也不太适合养神,白九年很努力的调整自己的状态,效果甚微,偶尔好不容易睡着了,就陷入梦魇里,朝歌的,藤萝的,那些哭泣的,失去的,不完整的。

  直到她听到一声叹息,才有些艰难的侧头去望。

  “白先生……”白九年的眼里忽然迸出一道微弱的光,“我都知道了……我知道我是谁了,我也知道他是谁了……”

  她有些语无伦次道。

  “你这又是何苦。”白先生叹息一声。

  “这是我应该知道的。”白九年似乎有些埋怨白先生瞒了她这么久。

  “先不说这个,我带你回七阁。”白先生上前一步。

  静谧的夜,世人皆以沉睡,没人看见从小客栈的窗户里突然跃出一匹白马,还未落地,踏着空气又窜出一步,它就这样驮着一名女子,离开了这片土地。

  “你真的知道你和他分别是谁了?”

  “是的……我想,我猜到了。”

  “……”

  而不同于江湖的纷纷扰扰,此刻的皇宫静谧万分,明明是这天下风暴的中心,此刻却收起了爪牙陷入沉睡。

  “皇后娘娘,这是上官仪密谋造反的证据。”

  深夜,只有一盏烛火明灭着,见证着这深宫里即将发生的一起又一起事件。

  “……皇后娘娘?”

  心腹将一卷竹简放在桌上,先是低声呈报了情况,见武媚没有反应,才微微抬起头又唤了一声。

  武媚一怔,从满桌奏折中抬起头来。许是自下朝后就一直没有打理头发,她原本盘得精美的发髻有些乱了,有一簇短发从鬓角间垂落,堪堪落入武媚的视线。

  “知道了。”武媚抬手将发丝撩入耳后,那一愣神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大约就是烛火明灭的一瞬。“没什么事的话,你也早点休息吧。”

  “是。”心腹略一低头,遮住自己眼里一闪而过的疑惑。

  这可不像是这位铁腕皇后会说的话,毕竟她自己还在与满桌奏折奋斗呢。但他之所以能当武媚的心腹,就是因为,他还是很了解武媚的,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比如现在,皇后娘娘说了平时不会说的话,说明她在想别的事情,这时候就不要说什么“皇后娘娘”也早些休息的客套话了。

  心腹在微微后退几步后就倏忽的消失在夜里,偌大的寝宫重归平静,武媚闭上眼,长长的舒了口气。

  好像只有在最深的夜里,她才能稍稍放松一点,只因为,她是个站在朝堂之上的,皇后。

  这么多年了,她还是皇后。

  从后宫到前朝,武媚只是把事情看得越来越清楚了。她以前就知道女子想当皇帝很难,后来才知道,女子想当皇帝,是难上加难。

  就算现在她与李为善二圣临朝,就算李为善身体不好,常常退居二线,就算她把政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延续了先皇所造盛世,但这朝中,仍然有人想拉他下水。

  这朝中,仍然有人想,废,后。

  武媚斜倪了一眼心腹刚交给她的折子。

  这不是上官仪的密谋造反证据,上官仪这段时间都在想办法罗列皇后临朝的坏处,并且还草拟了一份废后的诏书。他哪来的时间密谋造反,躲起来都来不及。

  但是,既然被她武媚发现了,那这就是密谋造反记录。

  该当株连九族,密谋造反。

  武媚将折子放在一边,仰起头重心靠后移,靠在身后不远处的墙上。

  上官仪自己这么做没有好下场,他也不至傻到以卵击石,这一定是李为善的旨意。

  武媚扪心自问,除了对李为善的位置虎视眈眈以外,自己没有对不起他。她是越来越看不懂李为善了,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这么多年了,李为善到底是要宠她,还是要弃她,似乎都只是一念之间的事。

  当然,武媚不需要他的宠爱,也不害怕他的刁难就是了。

  只是你废后的念头动得多了,武媚很不开心啊。

  上官仪这次,自然是李为善最后一次打算废后了,因为上官仪事发没多久,武媚就提前擒获了上官仪,并且和李为善摊牌,随后才是现在的局面:二圣临朝。

  那之后,武媚一直被诸多政务缠身,直到今天证据全部草拟完全,她才可以真正拔掉上官仪这个眼中刺,此后,李为善也没有能拿出来与她相抗衡的东西了。

  这一出,让武媚想起来,自己似乎也很久没见过李为善了。

  武媚想了想,还是决定去见一面李为善,至少,告诉他明天要处决上官仪的消息。

  而此时的李为善,也没睡。

  他的睡眠时间越来越少了,身体也越来越差了,但他的脑子是清醒的,似乎在等待着谁的到来。

  门外长廊响起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

  寝宫大门被推开了。

  但是没有人去点燃灯。

  武媚立在门口,身上还穿着上朝所着的华服,只是衣服有些褶皱,头发也稍显凌乱,似乎只有不那么规矩,才对得起这个沉默的深夜。

  “夜已深,皇后为何还未入睡?”李为善从床上坐起来,轻咳几声,道。

  “夜已深,皇上为何还未入睡?”武媚不喜欢别人问自己问题,所以她反问了。

  “睡不着。”李为善回答道。在和武媚的对话里,他似乎很擅长退一步,尽管以他的身份,他不需要为了任何人后退一步。

  “嗯。”武媚应了一声,似乎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那皇后深夜造访,有什么事吗?”

  “我是来告诉你,明天我要处决上官仪了。”

  武媚没有关上门,夜风微凉,只是她裙摆厚重,就像是她的内心一样,吹不动。

  李为善的一双眼睛在黑夜里格外明亮,虽然上了年纪,但并未浑浊。

  “嗯。”他说,“然后呢?”

  武媚眨了眨眼,觉得然后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至此一生,有缘无分。

  然而就在武媚摇了摇头,准备抽脚走人的时候,李为善忽然开口了。毕竟他们之前,退步的总是李为善。

  “再让你上朝参政之前,我动过很多次废后的念头。”

  他的声音很低,有些微哑,似乎是要开始讲一个故事。武媚驻足,半侧着身子,静静等待下文。

  “因为我觉得,若你不是皇后了,若你什么都没有了,你能依仗的,就只有我了吧。”

  “我认识你那年是十二岁还是十三岁来着?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打了我一顿,那时候,你是我心里最可怕的人,若是书读的不好,先生只会打我们手板心,也疼,但是疼不了多久,麻一会儿,就没事了;”

  “你把我吊起来打的那天,倒是没那么疼,但是你看上去真的非常可怕,好像会把我生生撕碎一样。”

  “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样对待我过,从那天起,我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一样的人,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摆出一副虚伪的黑白笑脸,也有愤怒、真实而热烈的红色。”

  李为善轻咳了几声,又低声笑了,似乎是沉浸在了过往的青葱岁月中,连声音都显得更加年轻。

  “后来,我觉得你比我所有先生都厉害,那么拗口的史书兵书,你看一遍就懂,因为你,那时候我也想试着多看一些,先生还经常表扬我。”

  “但是先生不知道,我只是因为想接近你而已。”

  “我觉得你特别,就越想接近你,越接近你,就越喜欢你。”

  “但是,”

  李为善的笑容稍微浅了一点,随即嘴角又上扬成一个苦笑的弧度。

  “你是我父皇的女人。”

  他们之间隔着的,是千古流传下来的伦理道德。

  武媚难得的笑了笑。

  是不是李世民的女人又有什么关系,李世民心里永远有个别的女人。

  武媚这一生,确实只有李世民能让她动心,但是他们之间,从来不谈爱情,他们之间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能让两人都变得更好的利益。

  他们会是最好的合作伙伴,所以李世民在位的时候,武媚从未想过皇位的事情,一是难度太大,二是李世民没有把她当成莺莺燕燕,不会让武媚觉得,我要站在一个很高的位置,大家才会仰起头看我。

  这就是李为善和李世民的区别了。

  李世民可以让她当他的女人,但是不会真的拿她当他的女人。而李为善,是真的希望武媚是他的女人。

  “也没关系,你后来,还是成为了我的皇后。”

  “我知道,其实是因为你自己想当皇后,所以才会来争取,没关系,我都给你,因为我的皇后,除了你,也不能是别人了。”

  李为善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说着说着嗓子有点哑,却完美融合在黑夜,好像这夜里的声响,都是这般低沉喑哑。

  似乎是说累了,李为善停了一阵子,武媚也没有出声。

  “其实,这么多年,我也没问过你,”

  “媚娘,你爱过我吗?”

  像是一颗石子抛进了水里,除了溅起的水花,就只剩几圈涟漪。

  武媚笑了笑,一时没有给出回答。李为善也不再说话,一时间空旷的屋子里重归寂静。李为善固执的不肯再开口,他直直的盯着武媚,他的双眼已经习惯黑暗,尽管武媚站得很远,但他似乎还是能看清楚武媚的脸,看清他垂下的发丝,看清她的脸庞上因年龄和劳累而开始逐渐生出的细纹。

  “皇上,对于你来说,爱就那么重要吗?”武媚的声音依旧清澈,不同于她被年龄留下痕迹的脸,也不同于这沉默的夜,像是一把利刃,刀尖闪着寒光,跃跃欲试,能划破最深的夜。“我向来恩怨分明,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你能给我我想要的一切,我应该是要爱你的。”

  言尽于此,武媚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寝宫,她还有很多奏折没有批阅,她没时间时间在这里谈情说爱。

  “应该……是要……”

  李为善缓缓地嚼着那几个字,似乎是想把它嚼碎了吞进肚子里,只是他嗓子里似乎是堵了什么东西,声调有些失常,那些在嘴里情绪难以下咽。胸腔里也渐渐开始发酵出一团气体,充斥着整个胸腔,包裹住五脏六腑。

  那是种名叫难过的气体。

  无法消散,只会渐渐变得稀薄,覆盖在胸腔左侧不断跃动的心脏上,给它的工作增加负担。

  以往李为善有了这种情绪,难以排解,可是待它聚拢到心脏周围时,心就变得更加硬了一分,让他可以渐渐果决得做出常人看来难以想象的决策。但是这一次,那些气体好像是沾染了毒性,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

  她武媚想要的东西,从来不需要别人施舍啊。

继续阅读:(六)时有媚·媚君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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