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恒阳市仿佛在清晨的阳光中瞬间醒来。
盛夏的太阳,刚一升起就迫不及待地变得灼热亮眼,熙攘的车流、行色匆匆的路人,看上去便也有了种热闹、急促而神采奕奕的活力。
与市区相比,“塞格雅娜”别墅区却自成一片天地,安然、静谧,园区中的建筑、花草、雕塑完全不受那阳光的惊扰般,依旧在沉睡中。
金昊哲将车子停在一处三层小楼门外,走下车用宽厚的手掌拢了拢染成金黄色的头发,走到别野门前,按响门铃。
有四十余岁保姆打扮的女人来开门,见了门外的男子熟络地笑笑:“昊哲来啦。”
金昊哲点头打过招呼,边轻车熟路地向室内走边说:“最近忙,有快一周没过来了。张姨,曦妍她最近怎么样?”
“和以前差不多,还是不爱出门,把自己关房间里一整天不说一句话;整晚开着灯也还睡不着,总要太阳升起来才睡;带她出去几次,按您之前的交待藏起来,在后面跟着她,她还是不认识路,都是我又把她领回来的……”
每次金昊哲来都会询问顾曦妍的病情,每一次张阿姨的回答也都大同小异,一套说词已经说得十分熟练。
金昊哲低低地叹了口气,虽然结果在预料之中,但多少还是有些失落。十年来对她的治疗从未间断过,可还是没有进展:“曦妍呢?”
“在房间,应该还没醒。”张阿姨说,“我去叫她?”
金昊哲摆摆手:“还是我去吧。”
—— ——
金昊哲走进一楼唯一的一个房间,与宽敞的大厅相比,这间原本用做保姆间的房间显得十分狭小。
室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个大书柜,一个小衣橱。桌上放着一只墨绿色的水杯,一本摊开的书,没小摆设、没有化妆品,没有女孩子房间常见的零零碎碎的小物件,甚至没有床。
一个身穿黑色长袍的女孩儿睡在墙角的地铺上,瘦弱的肩膀、皮肤在黑衣的映衬下更显苍白、小小的面孔尖尖的下颌,像只楚楚可怜小动物。
房间里很暖,她没有盖被子,黑色长袍却将浑身遮掩得密密实实,只露出赤祼的脚踝和一小截胳膊。
她侧身而卧,身体蜷曲,双臂护在胸前,那是一个极没有安全感的、自我保护的姿态。也是她最常见的睡姿。
金昊哲走到地铺边,蹲下身看向那女孩儿。
身材比十年前只长大了一点点儿,面孔好像完全没有变化。不禁又想到十年前,初到这里时,她惊恐地颤抖着嘴唇说,不要住楼上,太高了……不要大房间,太空了……不要睡床,睡着了也许会掉下来……
伸出手,金昊哲将宽厚的手掌放在女孩儿的面颊边,浓眉大眼健康阳光的一个大男孩儿,在这一刻整个人充满了一种莫名的伤感。
顾曦妍猛地睁开眼,有警觉恐惧的光在双眸中一闪而过,待看清了身前的人后,一双黑眸又变得幽深而宁静:“昊哲,你来了?”
金昊哲收回手,也敛去脸上那丝黯然,眼中升起阳光般的笑意:“吵醒你了?才睡没多久吧,可是今天冯医生要来复诊,他应该快到了,先起床,等事情都办完了再睡好吗?”
顾曦妍低低答应了一声:“嗯。”然后起身,“我去洗脸。”
“我在客厅等你。”金昊哲说。
—— ——
出现在金昊哲和冯医生面的顾曦妍依旧是一袭黑袍,鼻梁上戴了副黑框眼镜,齐耳的妹妹头,额前刘海儿与黑色镜框连在一处,除了大片黑色整张面孔仿佛只剩下小而尖的下巴。
冯医生为她进行了例行检查,又问了和每次来都大同小异的问题,比如睡眠情况、是否还有幻觉、是不是还恐高怕黑等。
顾曦妍也和往常一样,迟迟疑疑地答着。她说不想出去,总感觉有人跟着她;说两脚离开地面就觉得不踏实,为什么现在的人都要住楼房呢,多危险;又说晚上太长,要是一天里所有时间都有太阳就好了……面对为自己治疗十年的私人医生,顾曦妍还是紧张到口吃,说话也完全没有逻辑性。
冯医生问耐心而习惯地听完了顾曦妍混乱不清,有时甚至答非所问的回答,之后问:“上次开的药都按时吃了吗?”
顾曦妍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两个空药瓶。
冯医生便又拿了两瓶药给她,叮嘱她要按时服用。
女孩儿点点头,接过药,结束每次“复诊”的最后一个环节,默不作声地转身回房间了。
金昊哲送冯医生走出别墅大门:“冯医生,曦妍的病,有好转吗?”
“这种受了强烈刺激的后遗症,尤其是儿童时期形成的抑郁加自闭,是很难彻底治愈的。现在关键是要按时用药,维持相对稳定。”冯医生说。
金昊哲默然。
—— ——
顾曦妍回到自己房间,径直走入卫生间,将冯医生给的两瓶药拿出来,拧开瓶盖,倒入马桶。
按下冲水键,白色的药片在水流形成的漩涡中盘旋了几圈儿,终于消失不见。
瘦弱的女孩儿低垂着头,看了半晌,嘴角向上微微一弯,带出一个有几分嘲讽的笑意。镜片后的一双眸子深而黑,清澈明亮,仿是幽深的潭底现出眩目的光。
—— ——
张阿姨备好早餐,金昊哲陪女孩儿坐在餐桌边:“今天上午不能再睡了噢,万锦那边有股东会议要去参加,吃过早餐就要赶过去,下午回来再补睡好不好?”
女孩儿乖顺地点头,低头默默吃饭。
万锦集团中央总部,星光大厦、星云大厦、星月大厦,三栋高楼并肩而立,气势恢宏。
顾曦妍坐在车上,仰着头从车窗向外望着。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那三栋楼宇仿佛更高了,好似通向天际一般,它们的楼顶都是尖的,像三把利剑,直插入蓝天白云。顶层的金色玻璃幕墙映着太阳,射出耀眼的光茫,那光森严而凌厉,咄咄逼人。
每次看到它们,顾曦妍的心里都会有一种冷而硬的危险感。
父亲生前是最温和不过的一个人,信奉的是“上善若水”的老庄之道。不知道如果父亲在世,作为万锦集团的第二大股东,董事长林万年的知交好友,他会不会建议林事长,不要把集团总部的楼宇建得这样金碧辉煌、盛气凌人呢?
可惜父亲已经不在了。
顾曦妍望着天际的阳光,微微眯起又眼。
眼前忽地变暗,是金昊哲将车驶入地下停车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