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斯礼回家的时候便看到佣人都在忙着大扫除,而那个从不肯让自己叫他父亲的人,现在正坐在轮椅里,拿着手杖“咚咚”砸地。
“把那张照片拿下来,拿下来!”蓝雪臣颤抖着手大喊,“你们没听到么,我让你们赶紧拿下来,你们这群该死的笨蛋!”他的嘴角和眼角向下耷拉着,脸上的皱纹延伸到脖子上,花白的头发也所剩无几,但是喊出的声音却是中气十足。
“爸,为什么要将妈的照片拿下来?”丛斯礼一直都知道面前这个脾气暴躁的老人不怎么待见自己和自己的母亲,但是母亲一直都是尽心尽力照顾他,现在他却连一张照片都忍受不了了么?
“别叫我爸,我没孩子,你不过是丛冉从哪里抱回来的野孩子而已。她愿意养活你是她的事情,跟我无关。”蓝雪臣看也不看他一眼,冷硬的话语脱口而出,一点也不像是面对着和自己生活多年的人,“你又过来干什么?”
他是这么问的,丛斯礼只觉得一股羞恼冲上头顶。虽然习惯了蓝雪臣这样恶毒的言语,他依旧会忍不住伤心,就像一个孩子面对着自己怎么也不能被讨好的父亲。
“我是过来看我妈的。”
蓝雪臣听了冷哼一声,然后说:“家里有客人要过来,要么你就什么话都不要乱说,要么就带上你妈滚出去。”
丛斯礼听了这话脸红得厉害,不是羞的,而是气的:“我知道了,您也不必这么嘱咐,就算您是什么大人物,我们也不会为了出名去沾你的关系。”说完,他大跨步冲上楼去。若是还待在这里,他真的会忍不住冲上去打碎他那张高傲的嘴脸的。
冲上楼之后的丛斯礼找到了坐在卧室里看电视的母亲。她穿着一件建材合身的枣红色旗袍,领口和袖口绣了一圈祥云纹,斑白的头发现在被染成了全黑,仔细地绾在脑后,梳成一个发髻,上面别了一攒珠花。这样的装束,一看便是精心挑选过的。
“妈,要来的客人究竟是谁,怎么你们都这么重视?尤其是爸他……”说到这里,丛斯礼说不下去了,他叫那个人爸爸只是在母亲面前的伪装,并不是发自内心叫出来的。
“那个人,你应该知道。”丛冉看看自己手背上的老人斑,而后用手绢盖上了,“这个圈子里谁都知道。”是啊,大家都知道。
“您是说,夏先生?”丛斯礼当然听说过这个女人,蓝雪臣心心念念的人,他母亲争了一辈子也争不过的女人,“可是,不是说她已经去世了么?”
“当然不是她,是她儿子。”丛冉扶着床头站起来,“走吧,下去看看,也快到约定的时间了。”
丛斯礼连忙上去扶她,心里自然是和母亲一样愤愤不平的。就算他们待蓝雪臣再好,也是比不过一个素昧谋面的陌生人的,而只因为,那个人,是夏曦瑶和别人的儿子。
楼下,蓝雪臣正在看一幅油画。画中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穿着月色的旗袍,支着头在翻看手中的书。她的头发被拢到一边,露出专注的眉眼。丛斯礼一眼就认出了这幅画,画中的女生正是夏曦瑶。据说这幅画是唯一一张在取得夏先生同意之后画出来的,只因为她第二天就要出国。
从他来到这个家开始,他就知道蓝雪臣爱着一个他永远都不可能得到的女子。每天他都会捧着手中的画看大半天,而他的母亲,站得远远地,眼里全是哀怨。
长大后的丛斯礼不止一次想要将丛冉从这个家里带出去,可是都被她拒绝了。他的母亲其实和他的父亲一样偏执,大家都是死都不肯放手的人。
蓝雪臣看得入了迷,直到佣人进来说客人到了,才将他从自己的世界拉出来。
跟着佣人进门的是一个穿西装的外国男人,金色的头发和绿色的瞳孔格外引人瞩目,而他手中提着的木质箱子着实与他这一身行头不搭。
“蓝先生,您好,我叫夏耀,是夏曦瑶的长子。此次拜访是按照我母亲的遗愿将一些东西交给您。”他面无表情的做了自我介绍,将箱子放到了桌子上,只听到蓝雪臣叹了一口气,失望地说:“你长得,跟她一点都不像。”
“是的,我母亲说我跟我父亲长得很像。”夏耀说着将箱子打开,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屋子里别的人一眼,那样子就真的像只是来完成任务的而已。若是他母亲在这里,一定会感叹基因的强大,因为他这副样子像极了他父亲的那种目中无人。
“她一直关注你们每个人的生活,只是迫于我继父的压力不能来看你们,对此她也表示歉意。”夏耀还未说完,就被蓝雪臣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你继父?他对她不好么?”
“不,他待她很好。”夏耀冷冰冰的音调有了一丝变化,或许只是因为他想到了那些温暖的生活片段,“这是我母亲留下的,她这么多年的研究资料和日记,您想知道的东西应该都在里面。”
箱子里面装着满满当当的纸张,在最上面放着一封信,上面用行楷写着“元章亲启”,娟秀流畅的笔迹让人心生好感。“元章”是蓝雪臣的字,她这样唤他,竟让他陡然生出一种岁月未老的感觉。他再也忍不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信拆开,自顾自读者她送他最后的礼物。
“元章:几十年未见,不知你是否安好,或者依旧如儿时那般仗势其人性情乖戾,无论怎样,我也不再有机会感受你如暴风骤雨般的情感攻击了。
回顾我这一生,经历了太多别人不曾经历过的险境,遇到过太多别人不曾遇到过的怪人,或许只怪我太过叛逆,招惹出这许许多多的是非。但我还是怀着一颗感激之心,感激命运让我总是化险为夷,感激他送给我一个又一个爱我的人,感激他给我一个平和的晚年。
元章,有些事情我只想自己慢慢消化,甚至是装进肚子带进土里,因为就算在我死后我也不愿意别人知晓我内心最隐秘的思想,那是我最后的自我,也是我最后的尊严。所以在我给你的日记中,终究是有所保留的,哦,亲爱的朋友,这不是只对你保留,而是每一个人。
正如我感激你们爱我一样,我同样不喜欢你们将我整个人整个思想都控制在自己手中。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的问题,使得每一个在我身边的人都想将我的表皮剖开,翻看我的每一寸血肉,但是,朋友,我不允许。
送给你的研究资料才是我这一生的意义所在,请务必好好保留。儿时的我对于外国的知识远比国内更有兴趣,所以就算我通读各种著作,最后也不过是博而不精。好在晚年我有时间重拾中外文化,加之在大学任教时获得的其他老师的帮助,使得我能够更深入理解命理书中的话语。
元章,从我出生开始便执着的追求每一样东西,名、利、情、善,一直到这一刻我还是在竭尽全力追求。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贪嗔痴,我只是抱着极大的热情对待我的生活,我也逐渐学会了以柔软的姿态包裹那些尖锐的伤人的爱恋。
可是,元章,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成功的软化那些硬刺。我只希望,你能自己褪下那身刺,柔软的面对自己爱的人。
曦瑶于瑞安国家中”
“你知道季浩源么?”读完信之后,蓝雪臣突然抬头问夏耀。
他皱皱眉头:“我母亲,并没有提到过这个人。”
蓝雪臣听了之后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眼角都流出了泪:“你继父一定很爱你母亲吧?还有你父亲?”
“恩,我父母很恩爱。”夏耀点点头,“虽然开始时摩擦也是比较多。”其实他说得算是轻松了,小时候,父母之间只要出现什么事,母亲就会将他藏起来。起初他什么都不明白,久而久之也就心知肚明了。
蓝雪臣又笑了两声,然后戛然而止。
“那你母亲还跟你说过谁?”蓝雪臣用手杖敲敲地面,“宁鸢儿?容芷?丛冉?”
“是的,童年的玩伴,母亲都说过。”夏耀完全不明白蓝雪臣为什么要问这些东西,可是从他的语气中,他能够推测到,那个叫季浩源的人在母亲的心目中一定是特别的。
“我知道了,你走吧。”
“那我告辞了。”夏耀听到这句话,并没有任何的不适,只是鞠了一个躬,转身跟着佣人出门了。
蓝雪臣盯着桌子上的箱子看了许久,突然一挥手,将箱子扫到了地上。“砰”地一声,里面柔软的宣纸像是羽毛一样从半空中飘下去,堆满了周围的地板。
不论是丛斯礼丛冉还是屋子里的佣人,都被那一声惊到了,就像是又回到了那个炮火连天的时候。
“滚,都给我滚!”蓝雪臣挥舞着手中的手杖,将所有的人都赶出了客厅。
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却终究承受不住,摔到地上。她所有的心血都被他打乱了,这让他内心又生出许多的愧疚,于是便跪坐在地上,一张一张地将那些乱七八糟的纸张又整理好放到了箱子里。
当他将所有的东西放好之后天已经黑了,他的腿疼得厉害,无论怎么挣扎都坐不起来,只能趴在箱子上大口喘着粗气。
丛冉站在楼梯上看着黑暗中的蓝雪臣,最后还是走到他身边,费力地将他扶到轮椅上。她能感觉到他的体重在慢慢减轻,就好像他的生命在慢慢流逝。
“丛冉,将她的日记烧了,剩下的东西就捐出去吧。”蓝雪臣瘫倒在轮椅里,再也没有力气张牙舞爪了。
他想,所有的那些爱她的男人应该都跟他是一样的想法吧。宁愿她不爱任何人,也不愿意知道,她心里有那么一个永远不可替代的人。那个男人有什么特别的呢?蓝雪臣一直在问,他唯一的优势不过是出现的比他们都早而已。
丛冉听了蓝雪臣的话,找了一个火盆,将夏曦瑶的日记点燃扔在了里面。在火舌的吞噬下,日记扉页隐隐约约露出两行字: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