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承声势浩大地搬东西,要离开公寓。似乎连他本人都不清楚,当初空无一物地来,又不声不响地离开过一次,怎么这次再走,自己在这儿还有这么多东西。
南乡子只是可有可无地地看着,系了南歌买来却从没用过的小熊围裙在厨房里忙活。似乎对他打定主意要离开的举动并不吃惊,黑亮的含笑的双眸倒是在隐隐期待着什么一般。
十二点到了。
姜承坐在沙发上等搬家公司过来,南乡子上好了菜,瞥一眼手表,说:“到了。”
门铃应声响起。
姜承前去开门,南乡子也挂上了微笑在后相迎。
果真不是搬家公司——
视线顺着门缝打开,看入的是一双沾泥的黑色胶靴,因为上午刚下过一场大雨,村里的老人们都是喜欢穿雨胶靴的。姜承甚至还想起自己小时候特别喜欢妈妈给他买的一双儿童雨靴,也是纯黑,深沉的颜色。
黑胶靴旁是一双深蓝帆布鞋,也被泥垢污了大半,从款式上看是男款。但姜承知道,他的姑姑素来脚大,一直穿她儿子的鞋子。
“爷爷好!姑姑好!”
身后,南乡子客客气气的声音,姜承脸青了大半。
“可巧午饭才做好呢,爷爷姑姑先进来吃饭吧!”南乡子将二人迎进门,顺手接过老人手中的黑色塑料袋——看上去貌似是见面礼的一种。
随手将袋子扔到玄关处,南乡子让二人换了鞋,眼神示意着姜承坐到餐桌上吃饭。
怎的就能这么巧?偏就在他准备搬走的时候,南乡子就找来了他爷爷和姑姑?!
另半边脸也青了,姜承没好气地拉了把椅子坐下——咱教养好,不跟女的一般见识,大中午的,也不会拂了长辈们的颜面!
他们三人先后落了座,小黄从厨房里出来,规规矩矩添置了两双碗筷。
打从小黄出现开始,姜承姑姑姜云的脸色就变了,跟看什么稀奇物种似的,视线紧盯着小黄,直到小黄回到岗位再不出来,她看南乡子的眼光又多了几丝窃喜。
“丫头。”姜云端起面前装橙汁的杯子,以果汁代酒,赔罪地说,“上回是姑姑的不是,姑姑忒不分青红皂白了!没想到你是个好女娃,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啊!”
听出来话外音,姜承面色蓦地一僵,看向南乡子:“你做了什么?!”
南乡子唇畔浅笑,还未说话,姜爷爷就开口说:“你不知道吗?你哥哥前不久喝酒打了人,是南小姐出面帮忙的。”
南小姐?
姜承额角抽了抽。
姜云接道:“南小姐还帮你哥哥找了份体面工作!”
这位哥哥,说的自然就是姜云的儿子,而立之年仍旧没成家没事业甚至连个女朋友都没有的屌丝人士。
说起来,姜家往上数三代也算是个大户,所以小时候的姜承觉得自家是亲戚遍天下,却不想自个儿落在对方眼中是“皇帝也有三门穷亲戚”的“亲戚”。
姜云的丈夫并非入赘来的,但由于其懦弱无能的性子,让姜云在婆家哪哪儿都不得劲,一气之下竟然直接带丈夫来了娘家,因此连带着她儿子也仰仗着姜家的势,倒是彻底忘了爷爷外公之分了。
所以,每每姜云的儿子惹了事,姜云总要费一番唇舌拉出一帮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来保儿子。拉到最后,终是拉得没人愿意认他们了。姜云每天以泪洗面,眼睁睁见儿子在局子里关着自己却无可奈何。未料这时候,从天而降一位“南小姐”。
“这么说,你倒是对我们家的事很上心了?”姜承冷笑,看南乡子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厌恶与抵触。
家人是他的逆鳞,当初他带南歌回家,也不过是借着她彻底和家里决裂。这个南乡子,又是哪儿来的脸子和自信,觉得她能够让他重获“家”的温情?
轻尝缓味之间,姜云的视线瞄在姜承和南乡子身上,南乡子则故意用眼风偷偷注意着姜承,一旦对方有所察觉,立马又怯怯地缩回去。
这等举动落在姜云眼里,意思在明显不过。于是夹了块牛肉到南小姐碗里,反客为主地问:“这马上就要高三了,南小姐准备考哪所大学?”
木然地咀嚼饭米粒,姜承听出话里无尽的谄媚和讨好,颇是费力地掩下恶心之态。
南乡子觑了觑姜承,小声说:“我成绩不太好,能考到北京就心满意足了。”
姜云私下里琢磨着,清华北大,好像都是在北京吧?
又问:“我们小承住在这里,给姑娘惹了不少麻烦吧?又吃又喝的……”
南乡子乖巧摇头:“不麻烦,没多大的事儿。”
“哎哟!你别跟姑姑见外,小承这孩子我晓得的,脾气古怪得很!又挑剔,没人受得了他!”
可巧这时窗外闪了雷,轰隆声响把正说话的姜云吓了一跳,抚着胸口看那瓢泼大雨犯愁说:“啊呀!我鞋湿了还没干呢!”
南乡子连忙道:“姑姑要是不嫌弃,今晚就住下来吧?”
“这怎么好意思?”姜云夹了肉,吃得津津有味。
“不打紧的,等雨停了,我再带姑姑买双新鞋,总这么湿着不好……”
姜承推开椅子,极大的声响,撂下碗筷,直接上了楼。
给搬家公司打电话,说是雨太大堵在了路上,得过一个小时才能来。
他把手机攥在手心里,默默等着时间。
少顷,敲门声响起。姜承不想开门,但对方却直接用钥匙把门打开了。
南乡子端了果盘进来,房门开合间姜承听到楼下电视的声音和着嗑瓜子谈论的声音,又是眉头一皱。
关紧了门,南乡子放下果盘,说:“路氏给你哥安排了顶轻松的活计,但这种活最是惹人眼红妒忌。以你哥那性子,估计不出半个月就会踹下去。”
路氏集团可不是门面房的天下,里面但凡是混了个职位的,哪个不是人精?要是真有谁得罪了他们,可就不是花点儿钱说保释就能保释出来的。南乡子言下之意,是在暗示他哥哥不出半月必有大劫?
姜承终于动了动身子,偏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南乡子。
却不知对方等这样的眼神等了多久,从早上到现在,从最初到最后。
“我知道你恨他们,但是碍于血浓于水,你不忍心有所报复。”南乡子说,“我不介意出手帮你,让这些污浊的东西从此在你的视线消失。”
如是,便是她全了他的第二个心愿。
南歌既然能命令小黄搜集十班女生所有的信息,南乡子自然也能通过小黄知晓有关姜承的所有。
寄人篱下的滋味她再清楚不过,所以她知晓,姜承心中对于这些人,有怎样的恨。
“其实只有我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
“南歌她从小爹疼娘爱,生来就是公主。她哪里知道察言观色?也永远不会明白小孩子也懂伪装。”
“我知道,你是被南歌的纯真和善良吸引,你想通过她洗涤自己心里的污浊,跟她在一起你觉得自己也是纯净的。可是总有人,总有事是如影随形,你怎么甩也甩不掉的!”
“能帮你摆脱过去的人不是南歌,是我。”
双臂垂立在身侧,她看着少年漆黑柔软的发顶,语气干涩。
姜承抿唇,笑:“你只是借我的手实施自己的报复罢了。”
因为也恨着这样的人,因为她的所恨之人都不在眼前。
雨水敲打在窗棂上,模糊了外面整个世界。姜承想着不能再等下去了,这公寓他不能再待下去。
起身,目不斜视。
南乡子在后抢抓了他的手臂,急急说:“如果你想宽恕他们,我也可以!”
一如以往的,她把那些人的生死未来都塞进他的手里。纵使她没有言明,可姜承也知道,只要他开口,就可以。
“善恶只在你一念之间。”南乡子声音隐有发颤,细腻目光紧紧锁住他的背影,“你善我就善,你恶我也恶。只要你一句话,我可以倾覆所有。”
“姜承,这是你欠我的。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善念。”
“都不是你的吧?”姜承收回手。微微转眸,眉眼安然:“无论是帮我换回自己的身体,还是让姑姑爷爷对我另眼相待,你用的,都不是自己的。”
小黄原是南歌的,而那些令你能够掌控其他人的金钱权势,又都是路诚铭的。
“南歌再娇生惯养,尚且要凭一己之力,孤身来到地球找姐姐。而你,一面看不起南歌一面又想方设法取代她的所有。这样不觉得自己可怜可笑吗?”
南乡子滞了声,明亮眼眸有了痛楚。
“你猜的都对。我喜欢是因为向往,我没有在谁身上见过比南歌更干净的表情,但同时你也忽略了一点——既然是向往,又怎能可能再去接触跟我一样的人?”
那最后希冀着的什么,终于也被粉碎了个彻底!
南乡子赤红了双眼,十根指尖已冰寒到极点!
既然有了南歌,他又怎么可能再和她这样的人接触?
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的啊……
…………
大雨滂沱。
一,二,三,四……
姜云数着数,看南乡子力大无比地将箱子包裹一一丢出了门外。
“这是干啥呢?”姜云且惊且疑的声音夹杂着风雨,不甚清楚。她话是问南乡子的,视线却落在斜倚着门框无甚所谓的姜承。
南乡子阴鸷着脸,姜承索性替她答了:“搬家。”
“你、你吗?”姜云说话有些结巴,看着迅速被雨水淋湿的包裹,仿佛看见了自己站在雨里的样子。
“姑姑。”南乡子叫,仍是进门前的温和,她对姜云说,“外面风大,姑姑还是先回家吧。”
姜云得到首肯,喜出望外跑进了公寓。
终于把所有东西都扔出去了,南乡子进来,拍拍手说:“雨太大了,搬家公司的车在外面进不来,只能先帮姜承把东西搬出去才好。”
姜云心里疑惑:只是从门后搬到门前,一扇门的距离,也算帮忙?
那厢南乡子已经下了逐客令,黑沉着脸,目光死寂盯着姜承。
姜承于是在这样的目光下离开公寓,站在风里雨里,任凭冲刷。
所有东西都进了水,损坏得彻底。
不过所幸,他真正要带走的东西只有一样。
从口袋里掏出,已经变作寻常钢笔模样的小歌。
——南乡子想方设法查验了他所有的行李,还好,没有搜他的身。
…………
回到新家,已是深夜。
姜承找了块干毛巾擦头,发现自己有些低烧。
门铃声忽然响起。
姜承打开门的瞬间竟然看到一个医药箱——是个保姆模样的中年妇女。
妇女说:“是这家原来的主人让她送医药箱过来,顺便还带了一份外卖。”
是黄焖鸡米饭,塑料袋上正往下滑着雨滴。
姜承沉默许久,问:“这家原来的主人是谁?”
妇女说是一家三口,孩子才上小学三年级。
于是姜承接过东西,关了门,撂在一旁。开始以客厅主卧书房的次序挨个翻找。
好不容易找出来房产证,姜承手指狠狠抠着纸张,恨不能咬死自己。
——原来,到头来,这房子真正的主人,还是姓路。
他千辛万苦,想法设法,终究还是没能逃脱她的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