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众人无一不把蓝端阳当小孩子，小孩就该好好学习，中原地带平凡人家的孩子也会念私塾。江湖世家虽不用念私塾，可也有教书先生请到家里来教些四书上的知识。
寻常的武人家里不必学这些繁文缛节，没用的东西。
“你总得把自己本门的功夫学好了罢。”鸦青满是恨铁不成钢的叹道。
小孩子初入江湖，不知道传承的道理。但凡在江湖出人头地的，必定要有个正经的师承，无论是无上钧天还是普通小门小派。
如今昆仑也算个名号，然而太特殊了，昆仑有什么？都是各门各派流落出来的人而已。
蓝端阳留在曲白鬼身边，便是要回归正统，日后以“五毒”之名再入江湖，必定比“昆仑”正经许多。
两把刀在鸦青手中调皮的打了个晃，蓝端阳不留也得留下了。
“齐淮，”鸦青轻轻一瞥，“走，咱们再去看看曲前辈。”
余下的人自然知道他们此去绝不只是“看看”那么简单，多半是有要事相商。二十年前的祸事太惨，这五个人都没法放过自己，也没法放过下一代。
曲白鬼仍旧是坐在轮椅上，她双腿早已康复，行动如常，可她似乎很喜欢把自己伪装成那副冰雕一般的样子。
白发梳的整整齐齐，披散在身后，曲白鬼今日又穿上了那件淡紫色的褙子，里面是雪白的衣衫。
细小的寒霜从她身下蔓延开来，很快布满了整个房间，木屋内的温度迅速降低，鸦青推门进去，被扑面而来的冷气激了两个寒噤，连呼吸也不那么顺畅了。
“端阳愿意留下。”鸦青当先说道。
齐淮跟在她身后进了屋，反手关上一扇门，以防有人打扰。
曲白鬼点点头，此事毫不意外，因为蓝静华一定会同意。
“我知道你们这次想问什么。”曲白鬼看着两人，她的眼睛很大，瞳仁也很大，像是某种小动物。雪白的睫毛轻轻一阖，她又道：“可是过去的事太乱了，不如你们先问，问什么我就答什么。”
鸦青扯过一条凳子，让齐淮跟自己各坐一头，又自行倒了碗水抱在手里，这才幽幽开口：“齐淮他娘……当初是怎么回事？”
齐淮略微惊讶的看了鸦青一眼，并没有出声说话。他知道鸦青抱起茶碗就是要长篇大论的说好多话了，却没想到她挑了这么个问题开头。
曲白鬼有气无声的哧笑，略带嘲讽的笑意转瞬即逝：“我还是先给你们讲讲星军的由来吧。”
鸦青和齐淮双双点头，并无异议。
“二十多年以前，前朝瑞王叛乱，搅得一片天翻地覆，战火纷扰带来的不仅是皇朝动荡，更是民间和江湖的不安定。”
这话说的透彻，确实是如此。
谁知，曲白鬼又道：“可是叛乱平息的很快，因为江湖上有义士——刺王杀驾！具体是谁我不清楚，那时候我还只是个苗疆的小徒弟而已，但郎春敬忽然意识到了江湖人的力量，前朝摧鲸军再怎么所向披靡，终究还是于万军阵前直取首级来的痛快。更何况，瑞王残兵尽散，郎春敬就得到了一个宝贝。”
“什么宝贝？”齐淮追问。如今曲白鬼讲的每句话都跟他娘、跟鸦青的爹有关系，他的求知欲几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状态。
“天机门的传人，江若辰。”曲白鬼说，“你们在南海搞的龙甲神章的事，我听人说过了，龙甲神章是天机门宝典不假，可它不是独有一份的。每个天机门的徒弟都得学会里面的东西。当初……上一代的掌门收了三个徒弟，风寻星闭门不出，一心钻研机关阵法，陆知微钟爱星象演化以窥天机，唯有江若辰什么都学，于排兵布阵更是无人可及。”
鸦青嘶的一声，吸了一口凉气——这么说来，江若辰竟是第二本活着的“龙甲神章”，难怪当初夺书的时候，玄武那家伙不像是志在必得的样子。
“可是那江若辰愿意为北朝皇帝鞍前马后的效劳吗？天天出谋划策当个狗头军师，也没那么快活吧？”鸦青疑问道。
曲白鬼抬眼看她，目光中满是认同：“据我所知，她也是被人诓来的，具体是什么人我却不知道了。”
故事如梦境一般，满满的在曲白鬼脑海中积聚成型，也是入梦境一般，些许边角的地方总是支离破碎，看不清原本的样貌与细节。
能看清的只有自己最刻骨铭心的部分。
“江若辰确实是个很聪明的人，从被喂下长生丹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自己走不了了，因此她专心为郎春敬谋划，打造了星军的雏形。，”曲白鬼忽然露出了疑惑的表情：“是……忠心耿耿，连跟羌国合作，吞并狼孟的主意也是她的。郎春敬很信任她，因为她找来了余下四位星军。”
曲白鬼伸着指头细细数算：“伏镇原本就是前朝大将，与江若辰里外合作，立下赫赫战功；李荧……你爹体质异于常人，是个练功奇才，因此背地里帮郎春敬扫清障碍的脏活多半是他在做；还有你娘……”曲白鬼看向齐淮，笑得像只狐狸，“你不知道你娘是什么出身吧？”
齐淮顺从的摇了摇头：“确实不知。”
“你娘出身不入流的门派——千手门。”曲白鬼慢悠悠的说，“说起来也算她倒霉，她是千手门掌门人的嫡传弟子，跟如今那位有“千手观音”名号的长老是同门姐妹。北朝皇宫藏宝阁最深层，放着郎春敬最珍视的宝物——佛骨舍利。齐岁晚跟同门打了赌，定要拿佛骨舍利出来把玩三天。”
“她被抓了！？”齐淮说。
曲白鬼摇摇头：“没有，她拿到了，而且顺利逃出了皇宫，气的郎春敬大发雷霆——可他转念一想，觉得齐岁晚艺高人胆大，于是千手门里，有人把她卖了。”
故事的转折如此顺畅，让人哑口无言，鸦青心中万般滋味交织在一起，总觉得齐岁晚没被明着拿住，而是死于同伴背后放阴招，这事也太过憋屈。
齐淮呼哧哧的浅浅喘了几口气，强行把心里不舒服的那些话都压下去，耐着性子做了个木头一般的人。
“齐前辈平生所长，不过是千手门的窃宝之术而已，郎春敬贵为九五之尊，还需要窃么？”鸦青凉凉的道。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道理你该明白。”曲白鬼缓缓道。
郎春敬坐的是万人之上的王位，已经位及人皇，然而此人欲壑难填，贪得无厌，怎会有满足的时候呢？
“江若辰真会讨好那皇帝。”齐淮狠狠地说。
这话不知怎么戳到曲白鬼的痛处了，她手腕一翻，桌上那青瓷茶盏就在地上裂成无数花瓣。冒着热气的茶水瞬间凝固，动荡之间的水波纹都被冻成光洁的冰面，完好无损。
二人被这突然发作的脾气吓得齐齐后退一步，面面相觑，鸦青壮着胆子问：“前辈可是想起了什么不大愉快的往事？”
曲白鬼愤愤道：“有什么不愉快的，这小子说的再对也没有了。”
鸦青一愣，正对上曲白鬼抬起的双眼，浅色的瞳孔传达出无尽的恨意：“你知道我走的时候，江若辰跟我说什么吗？”
“什么？”鸦青下意识的问。
“她说，她与郎春敬琴瑟和鸣，已经有了孩子！”
“我不信。”开口的是齐淮。他这次居然比鸦青反应还快：“你跟江若辰关系匪浅，又有超凡的医术，她腹中有没有孩儿，有几个月了，难道你看不出来么？莫说西南蛊术与中原医术不同，五毒教既能与药王谷白毫山平起平坐，自有它的道理，万万不会连这种小事都瞧不出来的。”
曲白鬼被他一说，当下竟没有反应过来，似乎缓了好一会，才喟然长叹，道：“你说得对，可是当时她这么说，我偏偏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