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达坐在门旁的那张实木椅上,背后靠一个柔软的鸭绒垫,她盯着被阳光漂洗成玫瑰红色的暗红色窗帘,楼下呼啸而过的汽车时不时怪叫一声,然后绝尘而去。艾达抱着手臂缩成一团,冷藏在心底里多年的有些记忆,像春雨后的野草一样疯狂滋长。
艾达坐在自家的实木门槛上,遥望被夕阳的光亮铺成的淡金色天空,她褐色的眼也被染成金黄,是希望、光明的颜色。母亲突然回来,神色慌张。
“快回你的房间去,有人来了。”母亲走在她的身后推搡着她的后背,她有些莫名奇妙,但还是乖乖上楼去反锁起房门。艾达搬来一颗低矮的小凳子趴窗上张望,发现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进了她家的院子。为什么母亲不让我和他们待在一起?她奇怪的想。艾达轻轻推开门,蹲在二楼的拐角处听着他们的谈话。
“不行!这事说什么都不行!!”在她的记忆中,父亲发这么大的脾气还是第一次,想必他柔顺的黑发都会是颤栗着的吧?
“可这事关乎重大……”另一头话音未落,父母这边已经暴怒不堪了,嘶吼着将来客轰了出去。直到菜肴的淡淡香味飘到她的房间里去时,艾达这才踌躇着走出来,唯恐不小心触怒了父母。
她扒了一口米饭,想问的尽量漫不经心一些:“爸,刚才怎么了?那些人是谁?”父亲抬起头,满面愁容地望着艾达:“他们想……唉算了……吃饭吃饭……”期间父母多次叹气,而叔父也几度抬头神色古怪地打量父母二人。
自那以后,每次她归家总看得见拿着扫帚愤怒地往外赶人的母亲,和气得黑发倒竖的父亲,以及,角落里默默观看这一切的叔父。那些个穿西服的人,在落荒而逃的同时也会悄悄的看她一两眼。年岁尚幼的艾达显得很困惑,一方面是父母的缄口不言,另一方面是来者到家里造访的次数越来越多,态度也越来越不耐烦。艾达曾站在忙着择菜的母亲身后,想搞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母亲扭过脸来,一度柔美的面容竟刻上了几条刺痛她心的皱纹。
“怎么了,我的女儿?”
“没有。”话到嘴边又被她咽回去。
她站到正在摆弄鱼竿的父亲身后,发现曾经满头黑发的父亲两鬓斑白。
“怎么了?”父亲也这样问。
“没有。”
至于她的叔父,还是算了吧,艾达已经对他直勾勾的古怪眼神感到厌恶了。有一晚夜空洒下倾盆大雨,雷鸣轰隆,电光映在窗户上像闪烁的鬼影,她躺在自己暖和柔软的小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一个挺子从床上直坐起来,只因为听到了夹杂在雨声中的细微声响。伏在窗上使劲儿往外看,鼻息蒙在窗户上,形成的白雾也使她难以看清,站在院子口叔父面前的那些人是谁。她伸手飞快地抹了一把,依然模糊不清。日子依旧那么平淡的过着,母亲料理家事,父亲依旧每早出海捕鱼,叔父开花店,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梦魇的来临。
出事的那一天她正同几个玩伴在院里跳皮筋,前院的门突然叫人给撞了开,几个糙汉冲进来,掳起她就往码头的方向逃,整套动作完成的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艾达被大汉携在腰间,看着在后面发疯追赶的父母,泪眼盈盈。她哭,她喊,她对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感到不可名状的恐惧。
一路剧烈的颠簸持续到码头宣告结束,父母也被当地英政府的警员拦住,还有总是姗姗来迟的叔父。码头边停靠着几艘轮船,糙汉单手抱她腰顺势就想将她送上船,艾达抽出两手拼命往他手臂掐,大汉怒吼了一声,她应声摔在地上。
“女儿!!”她痛苦中听见父母大叫。大汉粗暴地抓起她的后衣领,迫使她立即站起来,艾达的小身躯抖得像筛糠,眼睫毛上还悬着泪珠,清秀的小脸沾着泥土和深黑的恐惧。死活不肯上那艘,对她来说无异于黑洞的轮船,那船张着它漆黑一片的大口,一步一步地逼近她,吞噬她,要让她的灵魂化为尘埃!
一个会说英国佬悄悄凑到她耳边:“喂,你们可是被政府抛弃的,用以交换控制权的棋子,最好是识相点乖乖跟我们走,否则你的父母,性命不保啊,呵呵。”她回过头去看声泪俱下的父母,时间好像在此刻凝结静止,艾达无法听到父母的呼喊,只有看着他们的哀容黯然神伤,
她依依不舍的眼神被永远定格在那一瞬。现实不讲情面,一锤就砸碎所有时光的凝止冰块。艾达苦笑,昔日笑容明朗的少女成为过去的一张旧黑白照片。“再见了。”这大概是她用母语说的最后一句话了吧。泪水不再流淌了,身躯不再颤抖了,表情坚定也冰冷了。
她只要她的父母好好的,无论怎样的利用她都扛得住。艾达朝架在船身旁的那条长长的楼梯走,通向高高的登船入口。对那些无辜的人来说,无疑是通向地下深处的,要烧尽他们灵魂的地狱之门。养育她十多年的父母,养育她十多年的地方,再见了。
“女儿,不能走啊!!!”父亲拼尽了全力挣脱了两名英国警员的禁锢,母亲随他奔着艾达来。
“爸!妈!不要!!” 有人开了枪。
枪口冒着的白烟像死神一样萦绕着,等待索取即将死亡的两条灵魂。一张洁白不染的白纸,一朵鲜红妖艳的玫瑰,中弹的父母亲。她清楚记得那天身穿白色衬衫的父亲抽搐几下,和眼神失焦的母亲一起从楼梯旁的矮小护栏翻进深海,血水和海水交映成暗红色。
“爸!!妈!!”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艾达惊异的目光投向岸边的叔父,他竟然无动于衷,他竟然袖手旁观看她的父母惨死!!她想逃跑,可为时已晚,英国佬的可怕魔爪已迎面而来。
艾达同其他人关在一个狭小的黑漆漆的舱里,借着忽明忽暗的烛光,她看清那个刚刚被粗暴的扔进来的人,他的鼻骨似乎已经塌了,脸上和可被看见的地方到处都布满了淤青,右眉骨还有明显地被鞭子抽打过的印记。
下一波意外出现在两天后,那个闷热的夜晚,可怜的人有幸被放出来纳凉,
不幸的是他们都被用一条长长的脚铐铐在一起,那些贪婪的英国佬一小撮的聚在舱底清点着毒品数量,生怕少了一点点毒品他们的钱就会亏损不少。
“咯吱……!”一枚鱼雷不偏不倚的击中轮船左侧翼,巨大的力量几近要掀翻这艘笨重的船,紧接着“空降部队”到来了,为了舱底的毒品。英国佬惊慌失措,原本雄赳赳气昂昂的侵略者成了被侵略者,喊着救命四散奔逃,但他们无处可逃,被流弹击中,立扑。艾达躲在拐角,恐惧的眼睁得大大的,抓来的人也死的死,伤的伤了。又一枚鱼雷在动力舱爆炸了,轮船歪歪斜斜开始向另一侧沉没倾斜。
“去舱底,别让这批数目庞大的毒品流入大海!!”眼角处有一条长长伤疤的男人指挥道。据艾达回忆起来,这个男人在组织里的代号应该是叫做“黑蟒”的吧?现在想着……他的暗杀本领比“幽灵”那个家伙好得多。黑蟒并没有注意到他下方蹲着的艾达,某种看不见的力量促使艾达伸出冰凉的手攥住了黑蟒的裤脚,双眼无助又绝望地看着他。
“求你了,带我走。”
英国人的轮船在火光中被炸成碎片,艾达和黑蟒坐在返回组织的直升机上,除了螺旋桨的转动声,一片寂静。
“你从哪里来,小姑娘?”组织的首脑问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封闭房间里。
“赤柱。”
“相信以你聪明的头脑不至于落到,要加入组织的地步吧?”
“事实证明,我还没那么聪明。所以让我加入你们。只要能让我活下去,什么我都愿意做。”
组织首脑沉声笑了起来,拍手声在密闭的房间里回荡:“有魄力,那,我就让你如愿。但要是你逃离或是背叛了组织,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才叫做‘痛不欲生’的。”
她义无反顾加入组织,即使身受煎熬,和好似永无止境的训练带来的流血、伤痛,她都咬牙挺了过来,比起被祖国抛弃卖到遥远的大不列颠帝国去贩毒,她还是愿意待在组织里。她彻底熬出头了,以为组织偷盗病毒样本和资料为业。她冷静优雅了,不再像小时候一样,跟着小伙伴去海滩边捡海螺,然后扑向打渔归来的父亲的结实胸膛;她心思缜密了,不再不拘小节;她身手敏捷了,不再是那个多年前平衡感欠佳的女孩儿。她的灵魂随着父母去了,属于她的小小世界分崩离析了。
二十岁那年,借着任务她回到她的故土,叔父沧桑了许多,且依然住着她父母生前的那所房子,院子里还添了不少争奇斗艳的鲜花,但大多数都还是玫瑰花而已。她压抑多年的困惑与痛苦终于化为愤怒喷发而出。她皱眉咬牙,含泪哽咽着一把抽出腰间的手枪,一盆一盆的花被她的利弹逐棵击碎,泥土、花瓣、碎瓷片互混在地上。叔父低头,什么也不说。她最终还是泪流满面了。
“当年父母的死都怪你!你跟英国人里通外国,只为他们对你承诺的那笔价格不菲的报酬!你没有拦住我的父母,害他们身中数弹,然后坠海身亡!!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少不了你的错!父母死了,你的报酬呢?没拿到吧?因为这个承诺打从一开始就是空壳一具,你还相信它,未免太过天真了吧?!!”她不断地骂,涌出恶毒的话语,叔父的眼神愈发的呆滞,直到她骂不动了,她就瞪着他,等到最后连瞪的力气都没有了,艾达她就挂着泪离开。
“你不配养那些玫瑰花!”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艾达甚至都有些感谢这吵闹的车鸣声,让她从回忆的深井中爬出来。艾达望着酣睡着的里昂的侧颜,思索着他是不是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
“我拿命来保护你,你必拿命来珍惜我。”艾达悄声喃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