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死了。
死不瞑目。
她被勾魂锁禁锢魂魄一路引渡到阴司。链锁手脚,由鬼将反手镇压在十殿阎罗审判的殿堂上。
平等王一一列出她生前所造累累杀孽,着墨写了一长卷,于案台散下来,顺着木卷轴一路滚到阿月膝盖边。
密密麻麻的字,皆是阿月所杀之人的姓名。
阿月是弃婴,恰好被掐架得胜心情愉快的魔教教主捡回家,收做弟子抚养长大,他只教她如何保命,却未教她如何惜命,长年累月,人命在她眼里不过飞蓬。
因而奉师命从边城取到师叔的骨灰返回魔教时,路遇他人阻拦亦或是抢夺承影,稍有过分,她便挥刀斩杀,绝不留情。
她没有什么善果,唯一做过的积德的事,便是救了二郎并收留他,可,这个唯一,却是别人合力专门为她编造的假象。
业孽太多,层层审判过后,阿月要去寒地狱服刑,冰封僵立数百年,直至她所杀之人全部轮回,她才得以解脱往生。
人间,多年后。
江湖近日出了大事。居于榆山的榆林堡一夜间被屠杀,而凶手却未留下丝毫线索,简直查无可查。
一时人心惶惶,大家都不晓得素来粉饰太平的榆林堡招惹了哪路高手,竟被一夜血洗。
榆山底下的普通百姓都战战兢兢回忆,那夜后,从山顶流下的溪水都是血红色,整整红了两天。
新一任武林盟主也皱了眉头,叹息之余,遣了几个弟子去榆山看看。
又过了几月,弟子未得半分线索的带回另外的消息,少林寺元一大师被残忍杀害于寺院外,而铸剑山庄的少庄主和其三个侍从翌日被人发现万剑穿心死在山庄的剑池,几人死状极其凄惨可怕。
此时,江湖众人终于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凶手并非寻仇,而是单方面的杀戮。
于是齐齐聚集在刑府。
“刑盟主,现下这几件事闹得人心不安,王族人又不肯介入江湖是非,我们只能竭尽全力尽快抓住凶手。”
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对那方正碎碎叨的老道人大笑三声,“吴某人心觉江长老说得极是,我等岂能任由那凶手逍遥,枉害那么多条性命。”
“吴大侠,虽说要去抓人,可那人来无影去无踪,我们如何找得到。”
“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天下之大,要找暗处的凶手谈何容易。”
有人笑,“呵,果真如江湖所说,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
“尔等休得胡说!”
“各位莫再争执,且听刑某人说一句。”高堂上的蓝衣人眉头有些皱,良久,他继续说:“既然有这么多桩命案,凶手必然会遗留蛛丝马迹,我们只消认真寻找,定有收获,再者,他还要休息吃饭,沿途也会有线索。”
言罢,周遭一片寂静。
座下的众人又听他说:“刑某也会前往这几处查看。”
座下众人面面相觑,神色都不知可否。刑盟主轻眼一扫,垂头喝茶,众人也纷纷端起茶盏假抿。
这事也就因此敲定。
刑盟主决定亲自前往这几处,主因安抚江湖人的躁动。江湖之主,自然要有威震江湖率领群雄的气魄胆识。
而这位刑盟主,为原刑盟主之长子,曾以三式落花流水剑打败擂台上众多侠士剑客接任盟主之位,敌百人而不败,威名赫赫,叫江湖侠女们无不倾心,可他却遵父母命媒妁言娶了位世家女子。
那女子虽宿疾缠身,却劳心伤神将刑府上下打理得妥妥当当,其才德气度无不叫人佩服,该是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刑盟主。
或许,这便是刑盟主倾心她的理由。
刑盟主出发离开前,这两人又在秀恩爱。
刑夫人理了理刑盟主的腰带衣襟,皱眉道:“夫君出门在外,万事小心,切不可逞强,尽己所能便是。”
刑盟主柔情望着她,许久,握住她的手,酝酿出一句平淡情话:“夫人放心。”
接过管家递来的佩剑,刑盟主撑身上马,牵起缰绳双脚一动,马就哒哒哒离开刑府。未曾停留,刑盟主一路官道南下,风餐露宿好几日才到榆山。
他将马拴在山下的榆树桩,徒步上山。
距离榆林庄被屠,已过去将近两月,连沿途铺垫的青石板都因雨洗刷长起一片片青苔,稍不留意,着布鞋还易打滑,而这样的旧长阶却记下新鲜的脚印。
刑盟主心下诧异,左手慢覆上腰间长剑的剑柄,警心一步步循着脚印上去,最后发现脚印截断在榆林山庄半掩的大门口。
他上前推开缠着蜘蛛网的两扇铜门,“哐当”一声,半扇倒在地上,掀起大片烟灰,刑盟主挥袖挡住眼鼻,却恍然看见内里长廊深处的模糊人影,那人被他看个正着,吓得转身就没影的逃走,他几下挥散,飞身就快速追上去。
转过长廊就见那身红衣艷丽得晃眼,长手一伸,刑盟主抓住那人半边衣襟,不小心哗啦地扯开,露出她白皙香肩。
抬眼间,刑盟主只见拢来过眼的红色烟云,未及惊叹,一巴掌就落在他脸上,“啪”响一声,光听着都觉脸颊生疼。
红衣女子气愤地指着他鼻尖,惊叫道:“无耻淫贼!”
刑盟主捂着充血红肿的半边脸,愣住了。
这是一张全然陌生的明媚清丽的脸,没有浅红的唇,没有艳丽的泪痣,没有坦诚的清亮黑眸,只是一身红衣如无际天边扯出来的一抹红霞,像极了那早已死去的姑娘。
又是一巴掌,瞬间打醒刑盟主,他放开这姑娘,退到一边,拱手道:“姑娘,方才多有冒犯,在下是武林盟主刑二郎,今次是受众人所托来查看榆林山庄为何人所害。”
那姑娘拢紧领口,瞥了刑二郎一眼,点点头,继而转身就离开。
刑二郎横剑拦住她,眼神逐渐凛冽,“姑娘留步,你还未说为何出现在此。”
她一下打开刑二郎未开鞘的长剑,斜眼看他,道:“莫非回来吊唁亡者都不许?”
刑二郎笑,“自然可以,只是祭祖祭到别人山庄,恐怕不妥罢。”
“我是榆林冷庄主的庶女,只是自小不被允许住在庄里。”她直视刑二郎,半晌,又道:“但那夜我却恰好在,是庄里唯一的生还者。若你真心要找出凶手,我可以祝你一臂之力,因我见过那个凶手。”
听闻她见过凶手,刑二郎打量她一番,追问:“可否还记得那人的模样?”
“那并非一个人,那是只恶鬼,狰狞得叫人胆战心惊的恶鬼。”
闻言,刑二郎眉头微皱,面色不悦,“冷姑娘,切莫信口开河。”
“信与不信是刑盟主自己的事,我只当说一句想说话,不想再见有人再因此丧命。那只恶鬼,非一般人能对付,我劝你们还是找个法术高强的道长将其收服。”她说罢再次推开挡住去路的长剑,却没能如愿。
抬眼看向刑二郎,忽听他道,“冷姑娘说得有理有据,为何不先于刑某寻道长,而等到至今?”
冷姑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长也要银子,一日三餐我都不得保障,哪里请得起,真要去请,少说得在客栈刷二十年的盘子。”
刑二郎尴尬地默然,一时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须臾,冷姑娘突然转脸,一脸认真道:“刑盟主,你家还缺扫地的家奴么?”
“暂时”二字还没吐出口,刑二郎心思徒然一转,话在嘴边绕了绕,“厨屋正好缺一个,冷姑娘怎么了?”
她热络地凑上去,“山下的茅屋被坍塌的泥石压垮,我身无分文无处可去,倘若我能助你抓住凶手,你是否能收留我,给我个栖身之地?”
“若能还江湖一派平和,刑某便予冷姑娘三餐温饱居于檐下。”
几乎是一拍即合的买卖,两人达成共识。
为不再耽搁,刑二郎在榆林山庄里里外外找了一天凶手遗留的痕迹,都无蛛丝马迹。
冷姑娘收拾好了自己一些随身物,便撩起衣裙袖口,帮着刑二郎寻找,伏地翻墙,拔草铲地,认真得叫他比之不及。
刑二郎坐在台阶休息,看着冷姑娘忙碌的身影,目光沉沉。
年少时,他也曾有这样一个不畏暗箭全心将他护于背后的剑客,她的剑快如闪电,利如龙爪,她待他极尽全心。
可惜她早已不在人世,他无法自欺,因她的尸骸是他亲手拾起埋葬。
其实她再重要,也比不过万人敬仰的盟主之位,那可是他从记事起就惦记上的东西,她如何比得上。
思绪斗转,他见细致入微的冷姑娘在草地里扒出了一颗尖锐獠牙,露着森森的白,日光下泛着悚人冷色。
“不要碰!”
剑鞘飞快掠过,打落冷姑娘手中的獠牙,尖利獠牙划过她指尖,差点割破她的皮肤。
刑二郎走过去捡起剑鞘,在怀中掏出一方白布将獠牙包好,说:“唯恐有毒,还是小心些,刑某想,这獠牙恐怕就是冷姑娘口中恶鬼所留下来的线索。”
收剑入鞘,刑二郎皱眉拧出个川形,“或许一元大师和铸剑山庄少主的死都是他所为,由此看来,他是有计划的害人。冷姑娘,未免他再杀人,我们尽快启程前往少林寺。”
“不必再等,我包袱都打理好了,我们即刻下山。”她扛起门边的小布包,提脚就垮出大门。
在榆林山庄呆了半天一夜,两个人就匆匆赶下山,结果一下山,刑二郎才发现拴住的马早没了影,就只剩得木桩上没解开的马鞍。
从古至今,盗贼这个行业帮派发展得都最为迅捷,伤财于无形间,时常荣登江湖无耻榜之首,人人恨得牙痒痒。
刑二郎出门携带的钱财不多,若再买一匹马,他连自己都快养不起,何况提供重要线索的冷姑娘,若不买马,两人徒步何年何月到得了少林寺。
刑盟主顿时局限于不大好的尴尬中。
两人不言不语走在官道约莫两个时辰,冷姑娘便同刑二郎停在凉茶铺休息片刻,一碗凉茶喝下,扫尽刑二郎一路的郁闷,他想了想,决心在半路找个门派借钱,可左想右想,委实觉得此举不妥。
聪明了大半辈子,刑二郎从未有过今日的狼狈,可他却莫名不想冷姑娘晓得他的狼狈。
喝了凉茶休息半晌,两人又背起行囊朝着北方走,走了一会,前方忽然驶来一辆马车,冷姑娘望着,停下来捶捶腿,道:“好累,我不想走了。”
刑二郎正准备上前拦住,就见一人身快于他几步行过去,马夫驭马停下听冷姑娘的话,两人隔得远,刑二郎也听不清两人说的什么,只是不到半盏茶,那马夫便慢吐吐挪下马站到一边,冷姑娘抓住缰绳驭马行到刑二郎身前。
她扬眉笑了,“刑盟主,上车。”
刑二郎也笑了,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
有了马车,固然不如驾马快,但行程一日百里还是不成问题。冷姑娘虽不会武艺,却也有江湖人不拘小节的气概和胆识,出生武术世家,果真非凡,刑二郎想。
经过两人的一致决定,驾马车落脚柳城,那里物资充足,便于刑二郎买些途中所需的干粮等。
刑二郎同冷姑娘将马车交给客栈小二,便去客栈内寻个上房,岂料两人未选好时机,偏偏选到柳城城主为自个儿招亲的日子,外城人或围观或为嫁城主,都跑来柳城,哪个客栈不是人满为患。
掌柜懒散问:“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刑二郎道:“住店。”
掌柜越过刑二郎看到他身后的冷姑娘,继而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地字号还有一间,两位客官委屈下罢,全城除了我这儿,其余客栈都已客满。”
“不必,我二人还是——”
冷姑娘打断刑二郎拒绝的话,对小二开口道:“带路。”
不顾刑二郎有些愠色的脸,冷姑娘紧随小二身后上了楼梯。
待小二离开,喝茶的刑二郎“喀嚓”捏碎瓷盏,裂成几瓣,啪嗒啪嗒落地。
冷姑娘听了,问:“刑盟主不愿?”
刑二郎未开口。
她又道:“无论我们愿意与否,总归是要休息,难不成刑盟主还要我住到破庙里去?”
“刑某虽年逾三十,长你一辈,可毕竟是个男子,与你同居一室,传出去于冷姑娘的名声不好。”
冷姑娘径直挪到床边摊开被子,施施然躺下,说:“刑盟主多虑了,我没想过与你躺在一个屋子里。”
他疑惑看向她,“那你……”
“刑盟主自然在门外护我周全,我可是重要的证人,伤不得。”
“既然如此,刑某便安心了。”
原本要闭眼休息的冷姑娘在刑二郎出门前突然问:“刑盟主与夫人情投意合么?”
刑二郎一愣,说:“不然刑某为何娶她。”
冷姑娘莞尔一笑,点点头,“刑夫人真是好福气。”
怎样的福气,她却没有再说。
刑二郎见她未语,便出了门,屋外此刻接近傍晚,并不宁静,刑二郎抱剑席地而坐,背靠墙面,望着云海翻滚的远方,他在怀中拿出一枚香包,那是他临走前夕,刑夫人亲手缝制。
他又把随身佩剑横放眼底,其纹磨损得已看不清,其锋钝得无法割破任何东西,可他还一直留着,一丁点儿也舍不得丢弃。
一介剑客,手中剑快慢利钝与否,并非在于剑刃的好坏,而在于心,心静则剑快。
那时候无法回身一剑,是她心乱了,刑二郎知道,是因他骗了她。
十多年前的事,仿佛历历在目,刑二郎发觉自己近日常常忆及,大抵是老了,他摸了摸留长的胡子,如是想。
半晌,他掏出几块干饼吃,干巴巴的,实在难以下咽,但他嘎吱几口很快吃进肚子,旋即喝了些水,刑二郎才放松地倚墙小憩,闭眼须臾,他忽然想起冷姑娘也还没吃东西,又在包里掏出两块干饼,站起身欲敲门。
骤地,一声急呼乍然响起。
“救命!刑——”
刑二郎眼神一凛,当即推门踏进,岂料客房里窗棂大开,床上已空无一人,他眉头紧皱,快步行到窗台边,一眼便看到茫茫夜色中高大的黑影扛着昏迷的冷姑娘。
低眼,他又见窗台上遗留的血迹,捏紧佩剑,飞身跃下楼,疾步朝着血迹的方向追去。
夜深,人静。
刑二郎追着那黑影到了一处树林,似乎早已料到他会追来,黑影停下,接着将冷姑娘随手扔在地上,刑二郎也停步于他不远处,不敢轻举妄动。
树林幽深,漆黑不见五指,没有一丝月光,这是一个无月无星的夜晚。
刑二郎瞥了眼倒地的冷姑娘,手下意识覆在剑柄,他问:“阁下是谁?为何半夜掳走在下的同伴。”
未闻回答,刑二郎的眉皱得更深了,心也更加谨慎。他敛声屏气,手渐渐握上剑柄,那黑影依旧纹丝不动。
两人对持须臾,刑二郎微微有丝懈怠。
徒然间。
那黑影转身瞬时移到刑二郎面前,一掌将他打飞数十米远,连断好几根树干,刑二郎后脚点上棵巨树,腾空一翻,拔剑冲向逼来的黑影。
借着剑身的反光,刑二郎看清了那黑影的模样,确实如冷姑娘所言,是只面目可憎的怪物。
满脸都是翻开的腐肉,隐隐能看见森然白骨,没有眼珠的眼眶凹陷下去,形成黑色深窝,空洞得可怕,内里还时不时有白色蛆虫向外爬。
它身形巨大异于常人,四肢关节全都扭曲变形,胸口处有几个拳头大小的血窟窿,随着它的动作流淌绿色液体,携来叫人作呕的腐臭。
双手五指奇长,指甲尖而利,一手横刺来,刑二郎持剑抵住它喉咙,飞快侧身,紧接着,它打开他的剑,趁着他旋身,猛地扑来,刑二郎见状仰身腾空翻起,提腿一脚狠踢在它头侧,它的头受力不自然地侧弯至一边。
来不及停顿,它又张手抓来,刑二郎飞身一跃,脚踩它肩膀,掠过它身边,它跟着转身,他反手持剑刺入它后背,却不得伤它分毫。
它嘴边挂着诡异的笑容,“咯咯咯”的笑声自它嘴里一阵阵传出,在幽深树林中回荡,令毛骨悚然。
刑二郎见了,丝毫不惧,他一甩剑身上的绿血,高抬长剑,欲以落花流水将它就此制服。
“唰”地一声,飞过剑光,恶鬼喘了口气,一条胳膊就地落下,瞬息迸发绿色血浆,它骤然跪地,身上几处血崩裂嘭嘭炸开,接着,它张大嘴仰天长啸,声音震耳欲聋似蚀骨夺命的魔音。
刑二郎提剑要给它致命一击,哪知就是他这滞顿的片刻,给了它一线生机,倏地一手抓来,尖利五指狠狠划过刑二郎腰间的皮肉,他吃痛地顿了手中的剑,恶鬼趁机逃遁。
见恶鬼逃了,刑二郎顾不得腰间的伤,持剑去追,结果方飞身一跃,不出三米,立马跌下来,他低头细看腰上的五道发紫的抓痕,这才明白恶鬼爪上有毒。
可惜,已来不及。
倒地前,他都不能相信自己就要死在这片荒郊野外,费尽心机坐上盟主位的日子就要在此终结。
上天大抵是垂怜他的,垂怜他辛苦几十年才谋得盟主的位置,终归他是没死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