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外。
狂风混合着黄沙,刮得金兵白帐呼呼作响。时辰不过午时,太阳在黄沙遮蔽下,却只剩下了一个昏黄的圆影。
步香尘揽着袖子,白皙的手指夹着白子,竟久久难以落下。
如今在他的率领下,金国大军已经再次兵临城下。可是越是逼近洛阳,步香尘心头却愈发不安,以至于难以入寐。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
这是第二次兵临洛阳,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没有武穆镇守洛阳,又得他这朱雀榜首的智者相助,实在不知道有什么担忧的。是黄裳么?自从上次西湖除去旱魃之后,金国的探子便再也没有传回关于黄裳的任何讯息。
若说步香尘可以引导这场战争的结局,那么黄裳,绝对可以直接逆改战争的走向。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所谓智计,倒显得有些可笑了。
拉拢裘衣走出帐外,看着那呼啸的风沙,步香尘怔怔地有些出神。身边的侍卫几次提醒他回帐无果,只得摇头,去那主帐请宇文将军去了。作为大金国的第一高手,宇文修奉完颜兀术的命令保护步香尘。
一开始,他倒也确实不服气。
自己乃是金国第一高手,奉命保护大宋的文弱书生,简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不过时日一久,他便彻底被步香尘的智计和学识所折服,不但礼遇有加,见面还得恭恭敬敬称上一声先生。
此时见他竟在帐外出神,当即龙行虎步走了过来,卸下披风给步香尘披上。
“如今得先生相助,设计将那武穆困于开封成,现在取下洛阳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不知先生忧虑的,乃是何事……”
步香尘摇了摇头,叹道:
“宇文将军有所不知,那武穆虽为武曲星君降世,可现在尚且成不了气候,若论神勇,比之将军尚有不及。我所忧之人乃是黄裳,他的故事,想必你也听说了吧。”
听到这个名字,就算宇文修身经百战,亦是脸色微变。
脸上虽然震惊,不过语气中却也有些折服,“即使久居军中,这个名字宇文也是如雷贯耳。三个月前,只是一杯酒便冰封了整个洛阳城,让我金国折损了数万兵马;其后更是孤身一人荡平魔剑门,将昭寸山移为平地;十日之前探子传来消息,说他公然杀了兵部尚书李洵,次日又在西湖展露神迹,不费丝毫气力便收服了上古凶魃。”
宇文修沉默了,他自己说出的话,竟将自己吓住了。
许久之后,这才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与这等人物为敌绝对是祸非福。
“好在因为工部尚书一事,朝廷已经下了密诏,命司徒宇和鬼吟诗前往捉拿黄裳。如今大宋朝堂,和黄裳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皮,黄裳未必也会再一心向着大宋了。”宇文修想了想,自言自语道,“在他没有真正站在我们对立面前,还是不要与之为敌才好。”
步香尘笑了笑,拉紧裘衣转身朝帐内走去,莞尔道:
“看来将军也很忌惮我这位故人啊,不过他与我有所不同,就算整个大宋都不承认他,他也不会站到大宋的对立面。如今我们兵临城下,武穆又抽身不得,可以说已经将大宋逼入了绝境。”
“这种时候,你觉得他还会隔岸观火吗?”
“这……”宇文修一时语塞。
“昨夜推演天象,原本势微的紫微星和文曲星,突然放出了华光。那武曲星前的迷雾也慢慢退去,想来很快秦桧就困不住武穆了。这番天象呈现的,可并非一个即将衰落的王朝,此番洛阳之战必然变数横生。”
“糟了。”经步香尘这么一提点,宇文修脸色突变。
当即神色仓皇起来,来不及告辞,转身便飞速离开了步香尘营帐,率兵往完颜兀术的主帐赶去。
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这么简单的道理,既然他懂,黄裳又如何会不懂。自己若是不在,以黄裳的修为要想杀了完颜兀术,简直易如反掌。入到元帅帐中,见其正在饮酒方才松了口气,心道日后再也大意不得。
片刻之后,一个金兵侍卫进入帐中,将一个银线锦囊奉于宇文修。
说是将军走得急,步公子没有来得及给的。
打开锦囊,抽出其中的白色纸条,宇文修神色立刻严肃了起来,出帐叫一众将士集合过来,似乎要安排什么事情。其实纸上并没有什么字,而是一副阵图,让宇文修做好迎客的筹备。
洛阳城外十里。
几根竹竿和三尺素布撑起了一个简易的茶棚,煮茶的老头儿用蒲扇掩着壶嘴,似是担心风沙灌入壶中,浊了香茗。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茶童,身体被粗布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那双灵澈的眸子。
不得不说,这个茶棚有些怪异。
狂风卷着风沙,似乎再多用一分力,便可以将这粗陋的茶棚连根拔起。这种鬼天气,还有谁会出来喝茶呢,茶香品不到,黄沙倒时能灌得满口。在这战乱频生的乱世,或许也是为了生活如此吧。
在这些普通人眼里,只有茶客之分,并没有宋金之别。
今日天气来得怪异,眼看是没有客人了。煮茶老人叹了口气,正准备撤下竹竿和白帆,却见那漫天风沙之下,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渐渐清晰了起来。
“呸呸呸,这洛阳是什么鬼天气啊,好大的风沙。”
那瓷娃娃一般的小丫头,轻啐了几口,想要将口里的黄沙吐出来,可一张口,反倒是又灌了满满一嘴。当即只能气鼓鼓地看着旁边的书生,水灵灵的眼中满是埋怨和郁闷。
那白衣书生挠头告饶,自茶棚下的木凳前坐了下来,盈盈笑道:“好啦好啦,大不了猴儿酒送到以后,全给你好了。”
说罢,又朝那老头说道:“店家,来壶青衣吧。”
来了茶客,那老者眉色立刻舒展而开,不过一听对方要喝青衣,立刻面露难色,“客官,小老儿只是小本生意,青衣这种好茶实在是没有。而且在这荒脊之地,品青衣的话,确实有些暴殄天物了。”
“那便有劳换成紫茶吧。”
“好嘞,牧儿,把紫茶取过来。”小老儿闻言一喜,向那小童吆喝道。
看着那自背篓中翻找的小茶童,黄裳微微有些惊讶,这童儿身体似乎有着什么隐疾,身上竟散发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丧气。若是放任不管的话,怕是活不过十日,便会病发身亡。
这般天气还出来卖茶,怕是为了给他攒钱治病吧。
待茶上桌黄裳还未入口,杯中便立刻便灌入了黄沙。那老者扯下一张帆布,挡在了黄裳二人身前,满脸歉意,似是想要帮他挡住风沙。
“都进入了这么多沙子,还怎么喝啊,这风沙根本挡不住吧。”那跟在书生一侧的小丫头,皱了皱眉,责怪道。
“客官,真是对不起,我马上给你换一壶。”
“不用了。”那白衣书生笑了笑,伸出食指在茶杯里搅了几圈,让原本就进入沙的紫茶更浑浊了。随即又将茶杯推到了那小童身前,“你喝了它吧。”
“嗯。”
面对这样的刁难,那小童似乎并不是第一次了,怯怯地点了点头。然后踮起脚尖,费力地将茶碗抱下桌子,仰头便将那满是黄沙的浊茶喝了下去。
老头儿看得心里难受,却也不便多说什么。
“茶已经喝了,风也该停了。”看着漫天的黄沙,书生倒出一碗茶水,挥袖洒出。天上旋即风云变换,一时间风停沙住,阳光撕破沙幕投射了下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书生摸了摸那茶童的脑袋,与小丫头起身朝洛阳的方向走去。
“茶钱的话,在下可是结过了哟……”
再看那小茶童,喝了那碗茶经直接吐出一口黑血,身上如释重负,再也没有了久病缠身的感觉。于老者一说,当即二人相拥一起,老泪纵横,这碗茶钱实在是太珍贵了。
“是黄裳……牧儿,他就是爷爷给你说过的黄裳啊……”
二人跪地,朝书生离去的方向俯身拜下。再抬头时,那瘦小的茶童眼中早已充满了崇拜与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