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了帘子出来，外头风雪的味道呼啸而过，灌入口鼻，夜心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把心底的烦躁意味强压下去。
刚刚……她险些控制不住自己，起了杀意。
宁有些诧异，“主人怎么一会儿就出来了？”
海皇居然能放主人这么出来？
夜心胡乱的点头，“带路去巫者大人的院子。”
宁有些莫名，但还是察觉出了夜心情绪不对，遂没有多言，安静的走在前头带路。
“宁，”夜心跟在后头，望着那年轻鲛人的脊背，略略出神：“你们那位巫者大人与柳弥，到底是怎么回事？”
宁笑道：“这可就是一桩美事了，据说柳将军是巫者大人亲自救回来的，刚来的那阵子，人半死不活的，瞧上去没半点生气，让巫者大人废了不少心思，现在倒是好了很多，就是仍旧不爱说话，不爱出门罢了。”
观察了一下夜心的表情，宁有些明白她在想什么，遂开口劝道：“凝碧的事情已经彻底过去了，主人莫要想太多，如今柳将军好好的，大家都好好的，便就很好了。”
夜心敛眉，没有应声。
是……很好吗？她不知道。
到了思芜的院子，宁与门口的鲛人战士说了些什么，很快便回来，向夜心做了个请的动作：“主人请。”
夜心点头：“不必陪着我，回去吧。”
“主人！”
夜心迈出了两步，问声回头，“还有事？”
宁笑了，出色的容颜熠熠生辉：“主人，不论什么时候，属下都会支持主人。”
无头无脑的一句话，却说的铿锵有力，热血膨胀。
夜心微微一愣，目光在宁身上定住，转了一圈，心下也生出些许感慨。
这个鲛人啊——是她曾经伤了手救下来，又非要为他赋名，那个时候，她也并不知道，他居然是海国的上将军。
都说鲛人血冷，无情无义，可如今看起来，倒是一身热血的人类更加无情了些。
“我晓得了。”
夜心冲他微微一笑，目光浮上几分暖意，然后才转身，迈过门槛。
柳弥正在作画。
地上已经扔了很多废掉的宣纸，男人却没有半分不耐，依旧伏在案上，仔细描摹，甚至连有人进入都不曾听闻。
夜心上前，远远的就瞧出来他画的是个女子，遂笑道：“你在画什么？竟是这般出神？”
柳弥问声抬头，见到夜心时脸上划过愕然的神色，“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来找你啊——”
夜心绕过书桌，仔细看了看那纸上女子，身形款款，腰身纤细，只是……竟然没有五官？
她狐疑的望向柳弥：“你作什么画个没脸的人来吓人？
”
柳弥语塞，许久才憋出一句：“画技不行，尚且画不出她的五官。”
夜心“啧”了两声，凑到柳弥面前，“她……是谁？”
柳弥不说话，从书桌另一边抽出一张宣纸，递给夜心：“别光打探我了，你瞧瞧海皇为你画的肖像吧！”
夜心低头，只见不染纤尘的白纸上，一个娇俏灵动的少女跃然而出，眉目如画，生动形象。
夜心接过来，愣了愣：“这是……宿修画的？”
“可不是嘛！”柳弥笑了笑，以笔尖敲了敲桌子，“你看看，还是思芜从海皇手下抢出来的，若是再晚一步，可是连这个都没咯！”
纸上美人，恰恰是夜心自己，面容虽是稚嫩，却仍旧美的惊人。
少女目光凝了凝，最终将画卷起，拢入衣袖，面上嬉笑的神色同样褪去，变作一片漠然。
“柳弥，”她抿嘴，“我来寻你，只想问一件事。”
柳弥搁笔，点点头，“你说。”
夜心笑了笑，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你如今的情形，可还执的起慕天？”
只为苍生拔剑的手，可还能够……执的起曾经平定乱世的帝王之剑？
柳弥面色立刻雪白。
自从慕天被师父收走之后，加上凝碧的事，他自暴自弃了很长一段时间。
后来，在思芜的陪伴下，他渐渐走出了过往，每日在院子里走走，赏景养花，亦是学着舞文弄墨，便也觉得，余生这样过去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可现在夜心立在他面前……又在问他，能不能再执慕天？
柳弥深吸了一口气，竭力维持面上的平静，可声音的颤抖还是出卖了他：“我不知道。”
曾经的热血，鲜活和生动，遥远的仿佛隔了一个世纪，不过短短数月，柳弥便觉得仿佛已经历过几十个春秋。
他从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变成了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
夜心叹了口气，将那些画纸拨弄到一边，缓缓开口：“你可知道……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你师父在做什么？又有什么计划打算？更甚者……慕天落入了一个怎样的人之手？”
一连串的语句问的柳弥有些怔愣，他抬了头，恍惚着开口：“我与师姐不是孤儿吗？难不成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夜心神秘一笑，“看起来凝华夫人将你保护的实在不错，这其中隐情么……”
“他们都没有告诉过你，你本身就是空寂一族的嫡系血脉？”
“凝华夫人也是，至于慕天……则被你师父给了司徒覃，司徒覃是什么样的人，不用我多说吧？”
柳弥脸色一变，有些坐不住了：“司徒覃为人心狠手辣，草菅人命，无半点仁慈之心，他那样的人怎么有资格执慕天？”
“还有你说……我跟师姐都是空寂一族的血脉？”
他一边低低重复着少女的言语，一边慢慢咀嚼，仿佛在回味，又仿佛并没有听明白其中之意。
夜心也不逼他，而是不紧不慢的继续开口：“说起来还真是不得不感叹人心易变，你师父现下不同以往，竟是生了贪念，妄图与司徒覃合作夺得天下，柳弥，此事你可晓得？”
柳弥闻言陡然抬头，力道大的不慎将桌案上的笔与纸一并碰落，“师父他……不可能！绝无可能！”
师父是那样仁慈的师父，是那样完美的人，连他和师姐从政都不允许，怎么可能会有夺天下的念头呢？
“柳弥，”夜心紧紧盯着他，一字一顿的开口：“我也不想相信，只是人心易变。”
柳弥蓦然软下去，几乎站立不稳以至于不得不扶住桌子边缘，他的脸色白的吓人，显然一时间无法接受夜心的话。
但是他知道夜心说的是真的，夜心没有任何必要骗他。
“如果你愿意再执慕天，为浮世苍生而战，”夜心漫不经心的笑了笑，“那么，我就将慕天从司徒覃手里夺回，再交给你。”
“毕竟，那是我曾经费尽心机为擎天向你们祖上求来的剑，不是要给些无关紧要的人把玩的。”
柳弥点头，却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静默了一刻，他猛的抬头，不可思议的指着夜心：“你……你方才说什么？慕天……”
夜心含笑回望着他，微微点头，算是默许他的猜测。
“苏烟皇后！”
柳弥惊呼起来，几乎带着不可思议的神色，“你居然是……”
这一刻，少女眼里闪过无尽荒芜与苍凉，与当初空寂十八迷殿上苏烟皇后的那幅画像融为一体，目光端庄，安静祥和。
可不过短短半刻，她就已然恢复原本的模样，俏皮天真的少女，眼里笑容清润，尽是泠光。
“唤我夜心，”少女歪了歪头，重复了一遍：“我只是夜心，从此以后，都是夜心。”
苏烟不过是一个过往的身份，一个该淹没于历史尘埃的人，而夜心……才是真正的开始，是新的开端。
柳弥稳了稳心绪，纵然如此，也被这一番变故搅得有些失神，看向夜心的眼神同样变了几变，与往常不同。
若不是……若不是……他怕是真要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了，眼前的少女，竟是那三万年前的开国帝后。
“夜心，”他有些艰难的启唇，吐字极其缓慢，可也正因为此，才显得格外清晰，“既然是你开口，那么我愿意……重执慕天。”
“柳弥！”
与此同时，思芜闯进来。
夜心转头，好整以暇的看着她，心知她晚了一步，想来只是恰好听到了这一句话而已。
“你说什么？你真的要……”思芜一向平静的脸上划过难以置信的神色，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似乎不敢相信。
柳弥点头，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夜心抢了先去：“巫者大人在担心什么？柳弥愿意重执慕天，是为海国复国又添一抹助力，更何况解除龙神的封印，也需要他的力量。”
思芜沉默，夜心继续开口，语调依旧漫不经心：“还是说，我们向来大公无私的巫者大人，在这桩事上是存了私心的？想把柳弥锁在身边一辈子？”
“王后多虑了，”思芜猛的抬高音调，见面前两人一齐望着自己，遂笑了笑，恢复素日的稳重，“柳弥愿重新出山是好事，只是他师父天机老人力量精深，而司徒覃又狡猾，王后可得要的回慕天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