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前不久,他们听到了喧闹声。
这是最原始的喧闹,没有丝竹,没有假惺惺的问候,他们听到人们快乐的歌声,响亮而古朴的唢呐,还有孩子们的笑声。
贺兰雪只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色锦衣便服,伊人也穿着简单,他们一家三口从森林里步出来,没有带护卫,经过村口玩闹的孩子们时候,几乎没有人太注意他们。
——照理说,这样一个小山村里若是来了外人,应该会非常引人注目的。
可是孩子们已经见惯不惯了,只因为这两日来的外人实在太多。
村子不大,两面环山,一面绕水,这依山傍水的村落大概只有百来户人家,居住得极密集,石头垒成的屋子错落有致,间或着青石板铺成的道路,两边开满不知名的花朵。
凤九的住处在村里的最里面,早有小孩走在前面带路了。
小葵又恢复了活力,跳跃着,走在最前面。
贺兰雪则牵着伊人,不紧不慢地走在后面。
越走近,那种欢乐的气氛越是浓烈,人们的笑声闹声,声声入耳。
待他们终于停在凤九所在的院子前,只见栅栏内已经摆上了几桌酒席,坐在最外面的那一张桌子上的,正是凤九。
凤九身边坐了一位年轻的红衣少女,看面容不过十七八岁,那鲜红的嫁衣映着健康开阔的脸,像山里开得正灿的映山红。
“没想到凤九那小子也会老牛吃嫩草啊。”贺兰雪嘀咕了一句,然后走上前,冷不丁地拍了拍凤九的肩膀,像以前那样熟络地打了声招呼:“喂,你小子运气不错啊!”
凤九正被同桌的村民灌着喝酒,闻言一呛,转头见到他们,清淡的脸上泛起一丝再淡不过的笑容,一点也没有分开两年后重逢的喜悦,仿佛他们昨天才刚刚见过。
“你也来了。”
就此一句,别无他言。
贺兰雪一腔热情被凤九不咸不淡的声音浇了个满怀,他正打算拿凤九与小新娘开玩笑,一抬头,突然发现另一桌还有几张熟脸。
首先映入眼帘的,自然是凤七了。
弟弟的婚礼,做姐姐的肯定不会不来。
而坐在凤七身边的,正是最近行踪极其飘忽的流逐风。
两年未见,凤七看着比从前成熟了许多,眼神沉静,没有往日的跳脱了。流逐风倒是老样子,他眼尖,早已瞥到了贺兰雪身上的伊人,早已经从座位上站起身,大咧咧地向伊人迎了出去。
“媳妇儿,听说你又嫁人了。”无视贺兰雪足以杀人的目光,流逐风神色自若地向伊人调侃道:“对了,我的干女儿,干儿子来了吗?”
“小新在宫里,那是小葵。”伊人很没有心机地指了指小葵的方向——她正蹲在一棵大树边,与同村的小孩玩得正欢呢。
两岁的小孩,已经有几分颠倒众生的本钱了,眼睛尤其漂亮,灵动而有神。
“怎么长得跟贺兰雪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看来不是我的了。”流逐风煞有介事地感叹了一句,贺兰雪赶紧回身护住自己的娘子,将伊人往身后一带,没好气地看着流逐风道:“他们跟你可没任何关系,怎么少主也会来参加凤先生的婚事?”
“不是我想参加,是被人逼着来的。”流逐风说到这里,立马垂头丧气起来,“还不是陆川那个煞神。”
“陆川?”
贺兰雪并没有太吃惊,上次凤九便是被陆川带走的。
“陆川那家伙真是疯了,好端端地找我师傅,说要修什么人剑,杜绝人世间的一切情爱,只是临入关前,他要我代他来参加这个婚礼。师命不可违呗。”流逐风耸耸肩,又看了看坐在一边,一脸自若的凤九,朝伊人做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才明白的表情。
伊人立刻意会:凤九成亲,陆川一直钟情于他,自然是受了刺激,所以才会做出那样的决定。
贺兰雪却不懂他们之间的暗号,只见他们仿佛心有灵犀的样子,心中郁闷,当时不好发作,等流逐风被凤七叫开后,他才揪着伊人的胳膊,孩子般不依不饶地问:“你们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伊人眨眨眼,看着贺兰雪一脸紧张,二丈摸不到头脑,“什么眼神?”
贺兰雪正打算继续追究,另一个声音又从身后响起。
“三弟!”
贺兰雪转身,毫不意外地见到了常年驻守在绥远的贺兰钦。
“见到凤七没有?”贺兰钦似乎比以前长得壮了些,下巴宽了出来,越显得坚毅威武,哪怕只是粗布衣衫,也能一眼看出他大将军的身份。
“她刚刚还在那边,不过没说上话……”贺兰雪朝凤七之前呆着的地方指过去,却见座位上已经空空如也。
凤七又不见了。
“可恶,每次都差一步。”贺兰钦郁闷地跺了一下脚,又朝人群两边寻了过去。
院子里满是当地的村民,大概喝了几杯自酿的米酒,都有点醉意了,在自己的座位周围,挥舞着手,摇摇晃晃,扯着人便要一起起舞。
贺兰钦走过去的时候,不时地被人缠住跳舞,待他越过人群,哪里还有凤七的踪迹。
不仅如此,连流逐风也眨眼见不到人了。
而凤九则醉了。
匍匐在桌子上,鼾声大起。年轻的新娘手足无措地望着他,然后可怜巴巴地朝众人求助。
贺兰雪当仁不让,过去一把扛起凤九,然后问新娘,“新房在哪?”
新娘今天一整天都在不停地看着外人来访,可是乍见到贺兰雪,还是呆了一呆,她怔忪了片刻,然后指了指大屋旁边的一间全新的小木屋,低低地说:“在那边。”
“麻烦夫人你继续招呼客人,我先带他进去。”贺兰雪说完,回头招呼了一下伊人,伊人敲了敲正玩得欢的小葵,旁边还有暗卫照应,料想也出不了什么事,便跟着贺兰雪进了房间。
待一进门,贺兰雪便将门锁上,将凤九放在了床上。
凤九已经睁开眼,一双清淡秀气的眼睛,无比清明,根本就不像酒醉的人。
“说说吧,怎么回事?”贺兰雪坐在床边,冷静地问。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有问题的,凤九这样冷情的人,哪里会玩闪婚这种玩意儿。何况,他心里一直还有个其它的女人。
而这个新娘,也谈不上什么国色天香,左看右看,也无非是个山野村姑,也许大字不识——这样的女子,也许会与凤九做朋友,却不足以让他动心。
一定有苦衷。
“我必须娶她。”凤九倚着床板,有点呆滞地看着头顶的木梁,轻声道。
“为什么?你被人威胁了?”贺兰雪追问。
“我来到这里后,一直住在她家里。她怀孕了。”凤九简单地解释道。
“你的?”贺兰雪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下来:难道这个世界果然变化得太快?连凤九都开始玩未婚先孕的事?
“不是我的,不过,我会当自己亲生的一样养。”凤九淡淡地回答:“既然我必须找个女人成亲,她又急着掩人耳目,她是个好女孩,而且她们家多多少少是对我有恩的。成亲似乎是对双方最好的选择。”
贺兰雪皱着眉,有点想不通,“为什么你一定要找个女人成亲?”
凤九并不回答,眼眸垂下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是……因为他?”伊人一直静静地站在旁边,闻言,疏淡地问了一句。
凤九抬起头看她,见到她眸色分明的洞彻,反而没有多少惊奇,“你知道?”
“不小心偷听到的。”伊人不好意思地回答道:“可是他并没有逼迫你,你也不用一定要找个女人成亲啊。”
“可是我得逼我自己。”凤九苦笑一下,轻声道:“我既已不能以朋友方式与他相处,也不能任由他这样处处为着我。最好的办法,便是成亲,绝了他的念头,也让我自己安心。”
“等等,那个他是谁?”贺兰雪有点摸不清状况,打断他们过于默契的谈话,插嘴问。
“陆川。”不等伊人回答,凤九已经坦然地说了出来,“他不是常人,应该有更好的前途,他还有他要追究的剑术,而不是像这两年一样,只是守着我,天天柴米油盐,也不可能得到任何回应。”
贺兰雪略有点吃惊,但并没有表现得多明显。表情动了动,又很快平复下去了。
伊人转头看了阿雪一眼,微笑。
她的阿雪,其实也是一个很宽容很宽容的人。
“你不喜欢陆川?”伊人顿了顿,很八卦地问道。
“他是我七姐的心上人,而七姐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凤九又只能苦笑,“陆川对我很特别,可我却不能接受。而解决这一切的唯一方法,便是成亲。”
“可是陆川会很伤心的。”伊人也知道凡事不能强求的道理,闻言只能轻叹一声。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她对陆川的印象还是极好的。
知道陆川失恋,难免会有点感同身受。
凤九不语,透过窗户望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低声道:“其实这里很好,有我喜欢的宁静,能在这里安然地度过一辈子,也是我的福分。”
“那不行,朕还想让你当帝师呢。”贺兰雪赶紧摆手道:“你就这样隐居了,岂非是天朝的损失?”
“天朝现在岂非很安定?我是个谋士,适合乱世,而非盛世。陛下现在需要的不是我这样的人,而是守成之臣。”凤九微微一笑,正要推脱,外面的笑声欢愉声却突然停了下来。
紧接着,便是人们惊慌失措的奔跑声和惊呼声。
贺兰雪脸色一变,将伊人往凤九那边一推,短促地吩咐了一句,“呆在这里不要出去。”然后微拂衣摆,跃出门去。
等贺兰雪在门檐下站定,这才发现院子里来了一群不知名的褐衣人,个个短装利刃,凶神恶煞,像菜市场的屠夫。
“快跑啊,这是山上的土匪!下来抢新娘了!”一个村民在往后面跑的时候,见贺兰雪兀自站在下面发呆,赶紧抓了抓他的袖子,示警道。
贺兰雪动也没动。
那些人虽然打扮粗野,但绝非简单的土匪。
若只是土匪,又怎么能躲过贺兰雪布置在外面的暗哨?
他的目光很快在场上逡巡了一番:还好,小葵机警,早已自个儿爬到了树上,正躲在树枝中间朝下悄悄地张望呢。
院子里很快便跑得空无一人。他们似乎无心伤人,而是任由村民们逃散开去。
贺兰雪独自站在屋檐下,新娘早已经被突然的变故吓得惊慌失措,不知道逃往哪里了。
他淡淡地看着为首的那个人,神色平静从容,单单只是一站,便有种迫人的威严。
那人的脸上划过激赏,随即便是更深的警觉。
“你们到底是谁?是天朝的人吗?”贺兰雪不徐不慢、镇定地问。
“主上让我们给雪帝问好,顺便告诉雪帝,贵国的小王子,现在正在我们那里做客。”那人敛了敛神,也从从容容地回了一句。
“小新?!”贺兰雪震了震,很快又恢复过来,继续问:“你们的主上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