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醒来,叫了几声翠儿,无人应答,灵犀推门出去,整个天灰灰的,沈家园像笼罩在厚重的阴霾中。
灵犀兜兜转转找不到路,也没有见着师傅和别人,却在一口井边,遇见了昨夜的丫鬟,原来她叫竹溪,说主人吩咐了,让姑娘自己玩儿,有什么事儿就问她。她会好好伺候的。
“我师父呢?”
“你师父陪着老太太呢。”竹溪坐在井边,神情有些黯然。
竹溪的身后,一扇锁住的大门,铁链早已锈迹斑斑,抬头望去,年久失修的阁楼摇摇欲坠,依稀看得到挂着的牌匾上写着【惊蛰园】。
灵犀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便打扰,她哪里需要什么人伺候啊,索性自个儿玩去!
问了竹溪大概方向,很快她就找到了昨夜的荷塘,此时的荷塘已经恢复了原样,看不到半分被冰蛇侵蚀的痕迹。大约是没有日光的缘故,荷叶绿得发黑,而胜放的荷花也白得瘆人,抬起头看天,雾气蒙蒙,大概是又要下雨了。
灵犀摸摸信,还在怀中。沿着石子路往前走,不多时就到了昨日的大厅,可是奇怪,半个人影也没有,清静得有些诡异。
灵犀推门而出,外面的天空也雾气重重,三丈外的世界,已经看不清了。
前方有细细碎碎的脚步声,透着焦虑。灵犀穿过浓雾,走近一瞧,果然是昨日的书生,惊蛰口中的川芎。
他见了灵犀,喜不自已,笑出声来:“信送到了?”
“送到了!”
“太好了!我在这里等了许多天,都没人搭理我。幸亏遇到你啊!惊蛰好吗?”
“她很好,也让我带了一封信给你。”灵犀把信递给川芎,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川芎笑容满面打开,看到后面,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竟然把纸捂在脸上大哭起来,灵犀吓坏了,怎么好好的,他又哭起来了。
“惊蛰要嫁人了……惊蛰要嫁人了……天啊!怎么会这样!”眼泪浸湿了画纸,沾了川芎满脸的彩墨。
他几把撕烂,花着一张脸,冲入了浓雾中。留下目瞪口呆的惊蛰,傻站了许久。
灵犀竖起耳朵,又隐隐听到了结冰的声音,吓得贴着墙根,逃了进去。
此时,一只木质的云雀扑闪着翅膀,飞过了墙头,一人一鸟都没有看到彼此。
灵犀恹恹回到沈园中,还是半个人影都没看到,连那丫鬟竹溪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又害怕碰到了可怕的冰蛇,只得躲在房间里,躺在床上发呆。没喝水也没吃饭,竟然不觉得饿和渴,只觉得睡不醒的困,脑子里一片浆糊。
一阵刺耳的鼓乐声把灵犀吵醒了,她揉揉眼睛打开门,循着声音前去,源头竟然是原本锁住的惊蛰园!那口黑洞洞的井在杂草丛中若隐若现。
大门敞开着,生锈的铁链不知去向,周遭一路挂满了红灯笼。在黑夜中,红得瘆人。
唢呐声声,曲调却并不欢快,鬼哭狼嚎般,刺得灵犀捂住了耳朵。
“新娘子上轿——”尖锐的声音重重叠叠,时男时女,诡异莫辩。
一行送亲队伍从门中踏出,涂着厚厚的脂粉,脸蛋和嘴唇涂成了猩红色,却又面无表情的人群吓得灵犀赶紧躲开。
明明是男人,怎么画那么可怕的妆容!
男人们健步如飞,抬着红轿与灵犀擦肩而过,视若无睹。
翻飞的轿帘中,依稀看得到凤冠霞帔中的惊蛰,一脸愁容。厚重的脂粉遮不住潸然而下的泪珠,一颗颗滚落在手背,摇晃的珠帘垂在额前,带着伤心欲绝的红。
“惊蛰!惊蛰!你不能出嫁啊!”情急中,灵犀脱口而出,追着轿子一路狂奔。
惊蛰突然从悲伤中惊醒了,挣扎着想要出来。拼命摇晃着红轿:“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我不要嫁给别人!我不要——”
可是健步如飞的轿夫并未停下,所有的人对着凄厉的呐喊置若罔闻。
惊蛰几欲泣血,眼看着轿子就要抬出沈家园了,情急之间,拔下头上发簪,猛地刺入胸口,咬牙一拔,温热的鲜血飞溅而出。
“停……停轿……”惨白的手捏着发簪,无力地探出去,血从指尖滴滴滑落,坠入了荒草中。
轿子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没有人听得到这微弱的呼喊。
灵犀急得跳脚,一路狂追,再次踏出大门时,外面原本灰色的世界陡然五彩斑斓起来,细细一看,赫然是中元节的灯会。
街头人头攒动,灯火阑珊,丝竹声声,缠绵悱恻。
灵犀努力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血路,试图寻找轿子的踪迹,却看到前方一个熟悉的背影,不是竹溪是谁!
“竹溪——”她跳起来喊了一声。竹溪置若罔闻,旁边的那人赫然是惊蛰!
两人戴着面具,穿梭在人群中,吃着糖葫芦,彼此嬉戏着。
突然,惊蛰腰间的香囊脱落了,一个黑衣人很快把它拾了起来。
灵犀吓得屏住呼吸,捂住嘴,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冰蛇……”
冰蛇把香囊拾起来,加快脚步走到二人面前,递给了惊蛰,轻言细语道:“姑娘,你的香囊掉了。”
“咦?”惊蛰掀起雷神的面具仔细看,果然是妹妹给自己绣的那枚,如果弄丢了,一定会被她唠叨死!
“多谢。”惊蛰屈身作揖,带着笑意的双眼水汪汪地望着黑衣男人。
这个笑容,让冰蛇的目光凝固了一样,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你的面具做得可真好,在哪买的?”竹溪把最后一枚糖葫芦吞了下去,看着对方逼真的蛇面具,啧啧称叹。
冰蛇笑笑,一言不发的离开了。却在二人走远时,再度回头,怔怔望着惊蛰的背影出神。
“好巧,又是你!”惊蛰的声音穿过人群,准确无误地传入了灵犀的耳中。那个与她险些相撞的,赫然是林川芎。
看着这一切,灵犀焕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又有鸟儿扑闪着翅膀飞来飞去,灵犀抬头望去,头顶盘旋着三只木制云雀,每一只都张大嘴,重复着司徒焦急的声音:“灵犀……灵犀……”
她跳着冲云雀招手:“师父!我在这里啊!”
云雀飞下来,齐齐用尖尖的鸟喙戳灵犀的脑门:“让你乱跑!”
“好痛啊!师父!”灵犀捂着脑袋,蹲下来求饶。
三只云雀突然着了火,瞬间化作灰烬尽数洒在了灵犀身上,灵犀只觉得鼻子痒痒,仰着头,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啊——切——”
灵犀从床上弹了起来,咦?怎么自己躺在床上呢!不是在灯会吗?不是给川芎送信去了吗?
“终于醒了。”司徒用手背探了探灵犀的额头,烧已经退了许多,若被困在幻境中太久,她的小身板可吃不消。如果不是施法使云雀入梦把灵犀唤醒,还不知道她会被困多久。灵犀年幼,还不能对自身的力量运用自如,往往沉浸其中不能自拔。毕竟是小孩,哪里分得清楚现实与幻境。
“小姑娘怎么知道我姐姐的闺名?”沈老太坐在太师椅上,吃惊不已。
这女孩今晨被发现昏迷在荷塘水亭中,一直无法醒来,却辗转难安,一直叫着惊蛰的名字。
而惊蛰,早已去世几十年了。
灵犀看了看司徒,他冲她点点头,她才一一道来:“昨晚翠儿在前面带路,实在太困了,兜兜转转不知去了哪儿,后来翠儿莫名其妙不见了,是另一个丫鬟领着我去了西边的房间。”
“西厢房?”沈老太的拐杖猛地一跺,西厢房就在惊蛰园附近,已经许久不用了,如今只有东厢房才拿来安置客人。
“那丫鬟什么模样?”
“眼睛细细长长,脸蛋圆圆,很可爱的样子。对了,她说她叫竹溪。”
沈老太惊得打翻了茶盏,竹溪……竹溪在姐姐死的那晚,就被杖毙,丢在了枯井中!
司徒看老太太整个人都吓呆了,挥挥手让灵犀住嘴,万一老人家年纪大了,吓出人命是要吃官司的!
“你说……你继续说……”沈老太哑着嗓子,瑟瑟发抖。
“其实来之前,我就在你们家门口遇见了一个叫川芎的书生。他让我送一封信给惊蛰,当晚我就在水亭中看到了那个漂亮的姐姐,她又哭又笑的回信,拜托我转交给川芎。对了,她还给了我一枚玉佩,本来我不想要的,可是被冰蛇——”
司徒淡淡看了灵犀一眼,她立刻会意,拐弯道:“可是当时走路不小心就撞晕了过去。喏,玉佩在这里。”
她从腰间掏出玉佩,沈老太颤抖着接过,已经哭成了泪人。
“我可怜的姐姐……怎么到死……都放不下那个林川芎……都是他!都是他害了惊蛰啊!”
这枚玉佩,早已随着惊蛰的尸首带入了棺中,看来这个小姑娘,真的遇到了惊蛰。
沈老太深吸了一口气,抹着眼泪,悲痛万分。
“如果当时,我放惊蛰走……她也不至于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闭上眼睛,陷入了悲伤的回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