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城。
乌云压顶,昏天暗地,似有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高耸的城楼,厚实的城墙,晋旻要用力仰着头才能看到城楼上来回巡逻的士兵。
城门敞开着,晋旻用手比了比,竟然比幽云皇城的城门还要厚几寸。
城楼上悬挂着一排头骨,秃鹫盘旋在半空中,一下下啄着头骨中的残肉。
晋旻拍拍凌霄的头,它长啸一声飞入了云端,朝着营地飞去。
熙熙攘攘的人在城门口穿梭,守城的士兵看到可疑的人便会上前盘问,其余时候多是举着长枪站在两侧偷懒打盹儿。
“请让让……让一让……借过!谢谢!”
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晋旻转头一看,后面来了个铃铛贩子。几匹瘦弱的老马拉着巨大的笼子缓缓入城,马儿身上坐着一个瘦巴巴的少年,其余二人像是仆人打扮,一个眼珠浑浊是个瞎子,一个沉默不语也有了年纪,这样穷酸的铃铛贩子组合晋旻还是第一次看到。
众人都好奇地看着这个笼子,里面蜷缩着一些面目模糊的铃铛,还有一个无精打采的蛮人铃铛赤裸着上半身麻木地啃着硬邦邦的盘子大的馒头。一行人像是刚从沙堆里打捞出来,一个个都灰头土脸。
“小姐,听说这无妄城里瞎眼的姑娘可以卖个好价钱,也不知是真是假。”图勾的眼前一片黑暗,可他听声辩位的本事却很厉害。
阿离勒着缰绳让马儿放慢速度,有气无力道:“但愿如此,这些滞销货如果可以在这里卖掉,我们就可以带着银子回家了。”
一个侍卫拦下了阿离:“做什么的?”
阿离立刻笑眯眯的凑过去,往这位小哥手里塞了几两碎银子:“我们是来做生意的,这年头行走江湖不容易,希望这位小哥通融通融。”
两个侍卫走过来,围着笼子转了一圈,的确是些铃铛,这三人也是老弱病残的,挥了挥手,放他们进去了。
“你呢?”其中一人盯上了衣着光鲜的晋旻。
晋旻知道,这是要银子的节奏了。他从腰间掏出一锭银子,悄悄放在侍卫手中:“我是中原来的丝绸商人,想来城里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的货物可以拿到中原去倒卖。人人都道这无妄城富庶,我也来瞅瞅。”
收了银子立刻好说话了,侍卫笑笑:“进去吧。”
晋旻牵着马儿走了进去,却与回过身来指挥马车的阿离撞了个满怀。
晋旻下意识地去摸怀里的银子,阿离一脸愕然地抬起头来,狠狠瞪了他一眼。
呵,原来是个姑娘!晋旻掸掸身上的尘土,全是阿离身上的。
阿离气急,平白无故撞在一个男人的怀里,人家还很警惕的找怀里的银子,最后还一脸嫌弃地掸灰尘。什么人嘛!
“喂!你什么意思!”阿离让马车靠边,走到晋旻跟前,一把拉住了他的缰绳。
“没什么意思。防贼罢了。这年头,到处都是毛贼故意撞人,再顺手牵走别人的钱财。你鬼头鬼脑的,还问我什么意思。”晋旻冷冷道,“松手!不然我的马儿可就要不客气了。”
图勾赶紧走过来,冲着晋旻作揖,“公子请勿怪罪,我家小爷不是什么坏人,误会……误会!”
又凑到阿离耳畔,小声道:“小姐,常言说得好,和气才能生财。咱们出门做生意,要和和气气的,谁知道下一个买主是不是他呢?”
阿离转过头去,咬牙切齿地低骂了几句,转过头来已经是一张笑眯眯的脸了:“这位公子,真是对不起了,我不是有意的。请问你需要买一个铃铛吗?女的可以做丫鬟,男的可以当苦力,还有一个力大无穷的蛮人。你看,你一个人多不方便啊……”
阿离说得口沫横飞,晋旻却冷冷挑眉:“没兴趣。不过……你刚才骂我的话,我可一字不漏地全听见了。”
“你——”阿离气得几乎快要炸掉了,晋旻拍掉她牵着缰绳的手,面无表情地走了。
无妄城同任何一个富庶的边塞小城一样,街边充斥着酒肆茶楼商铺,来往的行人中各色人种都有,井然有序中带着欢天喜地的热闹。
阿离一行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想要寻找一处合适的落脚点,可满眼望去都是豪华的花楼——姑娘们倚在窗边嘻嘻笑着打趣,空气中酒香四溢。精致的酒肆更是去不起的,多罗用手势比划着——这种地方进去了不花个几十两银子,压根出不来!
阿离糊涂了,只得找看起来稍微破落一点的客栈,刚要往里走,就被多罗拦住了,嘴里咿咿呀呀说着不成调的话语,十个手指头在阿离眼前翻飞。
小姐,不能去!黑色招牌的客栈是给道上人准备的,里面随时可能出事!你看,那些桌椅板凳有完好无损的吗?那些深深浅浅的印子都是刀削斧砍的!你看墙上,地上,那些黑色的小点就是飞溅的鲜血,擦都擦不干净……
阿离平放右手手掌,左手食指竖在手掌下,示意多罗打住!一个哑巴都那么多“话”,以前肯定是个唠叨的话唠!
此时热闹的街头,人们纷纷转过头来看铃铛,却无一人想要买的意思,阿离牵着缰绳一脸茫然地拖着老马,脏兮兮的小脸上写满了失望。
这时,街头上的骚动自远而近,原本热闹的街头在短暂的骚动后,陷入了死一般的宁静。所有的人都自动闪到了街道两侧,这齐刷刷的一幕阿离并没有注意到,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视线所及之处井然有序地空旷着,而避让的人们早已转过身去背对着空荡荡的大街,诡异的空气中,只有因为努力压抑呼吸而刻意绵长的吐气声。
“发生什么事了?”阿离大骇,这齐刷刷的背影让人汗毛都竖了起来。
图勾竖着耳朵听了听,“远处来人了……”
“废话,我已经看到了,就在街头!”阿离也有些虚了,想要拖着马儿往旁边躲,可这街道两侧哪里还有什么空余处,早被人密密麻麻挤满了。她刚要让马儿掉头,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一个巨大的轿撵在几个沉默的蛮奴肩头轻微摇晃着,由远及近。
多罗猛地拽住了阿离有些冰凉的小手,这个足有丈余宽的轿撵外表看起来不甚寻常,可内行人一眼便明白这是多可怕的奢华,单是那四面的三层鲛纱就价值万金,边缘处镶嵌的玉石更是千金难寻的宝贝,连那轿顶固定鲛纱的四根白色的长条物,也是成年鲛人的鱼骨,若要得到这样四根完美的骨头,必须绞杀四只鲛人,将其悬挂在半空,让鲛尾自然下垂,在鲛人极度恐慌全身僵硬之时,活剐鲛尾,才能留下笔直完整的鲛骨。
鲛骨取星点,碾碎入药,有驱邪治魇的作用,如制作武器,则多锋利的盾牌也会被它刺穿……即使在遥远的瀚州,鲛骨比鲛纱还难得,要活捉一直成年鲛那是千辛万苦的事,这四根完美无瑕的鲛骨竟然被人用来装饰轿撵,真是想都不敢想!
多罗一手拽着阿离,一手拖着图勾就要往人群中躲,这仓促的大动作突然惊了老马,嘶鸣一声,猛地扬起前蹄,拖着笼子就在空旷的大街上狂奔。
摇摇晃晃轱辘在地上翻滚着,马蹄声声夹杂着铃铛们惊恐的叫声,尘土飞扬中,却没有一个人转过身来好奇这热闹的一幕。
阿离猛地挣脱多罗的手,拔腿狂追,眼看马车就要撞上轿撵了,阿离一个鹞子翻身,骑上了马背,死死勒住马儿的脖子大喊了一声:“嘘~”
马儿被勒住脖子,疼得扬起前蹄,嘶鸣着停住了狂奔的脚步。
马儿的前蹄已经沾到了蛮奴粗糙的皮肤,他赤裸的上身虬结的肌肉石头般僵硬,腰间围着一块兽皮,铁钳般的手掌猛地一挥,阿离的老马瞬间往后倒了下去,摔得久久站不起来,而阿离险险落在了地上,手中的鞭子朝着蛮奴的小腿甩了过去:“喂!不许欺负我的马!”
轿撵停在半空中,冬风瑟瑟,吹得鲛纱如波涛般汹涌,阿离只看得到轿撵中有两个人影,却怎么也看不清那两人的模样。
蛮奴面无表情地站立着,任由阿离的鞭子甩在腿上也纹丝不动。
“放肆——”随着一声厉喝,一张带着西域血统的绝色面容从鲛纱中露出了盛怒的半张脸。
“放肆?谁放肆?!这一不是官道,二不是皇帝出巡!你们凭什么把整条街都占了!”阿离气得满脸通红,心疼地抚摸着崴了脚的老马,它在阿离的抚摸下直哼哼。
“你——”
“够了,蜜陀陀。大约是外乡人,不与小姑娘计较。”鲛纱中,一个慵懒而威严的声音打断了蜜陀陀。
西域美人原本狰狞的脸立刻温顺起来:“是,王爷。”
她隔着鲛纱,狠狠瞪了阿离一眼,冷冷道:“走——”
四个铜墙铁壁般的蛮奴迈着缓缓的步伐,缓缓绕开阿离一行人,继续往前走着,一直消失在了街尾,背对着的人们才缓缓转过身来,摆摊的摆摊,走路的走路,吆喝的吆喝……谁也没有对这一幕表示惊诧,只是在阿离走了好远后,才用古怪的表情彼此交换着眼神。
花楼上,舞姬再次支起窗格,惊呼:“下雪了。”
二人面前的矮几上,小火炉中咕嘟咕嘟温着美酒,酒香四溢。
而外面的世界,纷纷扬扬的雪花偶尔飘进屋中,很快就被温暖的屋子融化了。
刚才的一幕让晋旻很是吃惊,舞姬看着他糊涂的表情笑道:“公子果然是外乡人,看看你,果脯捏在手里老半天了都没吃。”
“这是谁的轿撵,这样威风?”
舞姬捂着嘴嘻嘻笑着:“这样威风的,除了沈王爷还能有谁。这城里的人都恨不得将他当神给供奉起来,其实谁也没有见过沈王爷真正的模样,因为他每一次出行都遮得严严实实,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倒是那蜜陀陀……”
“蜜陀陀?”
“是跟在王爷身边的宠姬,美得盛气凌人,大约是西域人的缘故,整个人蛮横得很。”
舞姬给晋旻倒了一盅酒:“沈王爷身边的人个个武艺高强,连那美人蜜陀陀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我就曾偷偷看到过一个不要命的家伙喝醉了酒在街上冲撞了王爷的轿撵,蜜陀陀直接拔刀把那人的脑袋给砍了下来!那血哦,喷了老高!人头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好远……”
“依旧没有人回头吗?”
舞姬倚在软榻上,笑了:“没有,谁敢回头?谁敢在神祇路过人间时回头?所以刚才那小姑娘真是命大,蜜陀陀竟然没杀死她。”
“小姑娘?”晋旻故作惊讶。
舞姬伸出青葱玉指,隔空戳了戳这个年轻公子的脑门:“那个脏兮兮的少年分明就是一个姑娘,她胆子倒是真大,带着一个瞎子一个哑巴还有一车破烂的铃铛就敢来无妄城……哼。”
晋旻缓缓抬起眼皮,不动声色道:“这无妄城真是藏龙卧虎之地,连花楼上的姑娘隔着那么远都能看出少年时姑娘,还有一个瞎子和哑巴!”
舞姬娇嗔地拍了拍软榻,嘻嘻道:“无非是站得高望得远罢了,哎呦,在这儿待久了,无非学到了两样东西——会喝酒和会看人。”
晋旻坐直身子,理了理前襟,起身道:“天色已晚,我该回客栈歇息了。”
舞姬仰着头,一脸失望:“公子不在此留宿吗?”
“自小到大我习惯了独自睡觉,床榻上多了一人睡不好。”晋旻掸掸一衣袖,放下一枚金叶子在矮几上,晃晃悠悠下了楼。原本有些蹒跚的步伐,可是那张脸背对着舞姬的脸上却一丝醉意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