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谁也没有发现,今日,太阳并未照常升起,而天色依旧阴沉。
鲛人知道,今日不是自己的死期。
它仔细打量着这艘坚固的海神号,它设计精巧,把每一个贪婪的欲望发挥得淋漓尽致,费劲心思引诱鲛人。丝竹悦耳,歌舞妙曼,花香四溢……这些,都是深海中的鲛人从未见过,又难以抗拒的世俗快乐。所以,才会一次次上当,一次次被引诱上岸。
寂寞的深海中,鲛人又何尝不羡慕人类有双可随意行走的双腿,岸上风光这般好……只可惜,人类的欲望是永无止尽的。
有了生命,便期待永恒。
有了财富,便期待更多。
有了爱,便奢求它长长久久。
他们从来看不到眼中的幸福,总是把目光放得又远又飘渺,总是期待遥不可及的东西。
它的目光,终于落在船尾角落里的少年身上。他像个盲人,目光涣散,又冷又深,手中捏着的鱼叉始终杵在身畔。
它的眼睛突然发出了惊喜的光芒,想要开口说话,想想不妥,只轻轻发出了细微的两声嘶鸣,希望那少年能听得懂。
果然,长乐抬起头来,遥遥的,看不真切,索性站了起来。腿有些麻,提脚的瞬间眩晕扑面而来。
他扶着船舷,站直了身子,怔怔望着被锁住的鲛人,试图把它与儿时记忆中那个娇俏的孩童联系起来。
“璃……”他跌跌撞撞走过去,捧着鲛人的脸,仔细打量。
璃扯出一抹艰难的笑容,微弱的声音应道:“是我。”
再相逢,竟是这般模样。往事历历在目,那些坐在石头上眺望鲛海,分食馒头的欢乐时光……竟恍若隔世般遥远。
老贾突然凑了过来,拽住长乐的手腕,恶狠狠问道:“你竟然能听懂鲛人的话语?!你竟然认识它!快……快向它要鲛珠!鲛珠……”
长乐厌恶地甩开他的手,几乎同时,鱼叉刺入了老贾的心脏,反复搅动着,血顺着鱼叉,滴在了甲板上。
“我知道,是你怂恿我爹去的……当时,我就藏在你家门外。”长乐阴沉的脸上,露出了痛快的笑容。
——你会死在一个你永远也想不到的人手中。
这是鲛人的预言,竟然这么快就实现了……
老贾痛苦地倒在地上,不可置信地仰望着那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少年。原来,他一直捏着那把鱼叉……不是为了插鱼……而是为了致他于死地!
长乐……的确是他永远也想不到的人。
又死了一个!
红药与谷雨看着长乐,不知如何是好。
雪颜死了,云歌死了,老贾……也死了。
“璃,告诉他们……把他们的结局说给他们听。”长乐的手抚摸着璃冰冷的脸颊,声音充满了蛊惑,眼里带着复杂的爱意。
“你不想听你的吗?”璃有些哀伤地望着长乐,他是它记忆中最美好的岁月,他曾经与它分享自己的一切。他们谈天,说笑,那些日子,成了深海中打发无聊日子的珍贵回忆。他总是期待着,有一天,可以与长乐再相逢。
它好几次偷偷回到悬崖边,可是长乐再也没有来过。
最后那块没有来得及吃就被海水泡散的煎饼,因为离别,长乐流下的温热的泪水……璃知道,总有一天,它会悉数还给他,连带着无数倍因为岁月流逝而累积的思念。
“不!我一点都不想知道。”长乐的手抚开璃脸颊上细碎的头发,还是珊瑚色,柔软得像海藻一般。
红药和谷雨面面相觑,等待着璃的回复。
“好吧,你——”它看向谷雨,话语中充满了惋惜,“你的爱人跌入悬崖,并未死去。她被一个小女孩发现,一个精通偶人之术的男人把她救活了……”
谷雨脸上惊喜的表情不言而喻:“她在哪里?!”
红药捂着胸口,痛意瞬间蔓延,眼泪潸然而下。
“跌落悬崖时,她失去了记忆,那个叫白芒的男人给她取名叫红药。因为她落在了一片红药丛中……”
谷雨的笑容凝住了,像薄冰一般,顷刻碎裂,猛地转过头去,死死盯着红药的脸。
璃摇摇头,叹道:“我早就说过了,‘你什么都不需要问了,你追寻的答案,其实就在这里。’……为什么你们不信呢?红药的脸,被枝桠划破,白芒给她换了容貌,让她重生了。”
“不……不会的……不会是这样的!”红药捂住耳朵,原来,记忆复苏时,真相并不如她想象得那么美好。
他是珈蓝国将军,千里迢迢带着将士侵略南诏。两人机缘巧合下相爱,甚至她宁愿背叛族人,跟着他走。可是这个男人却开始犹豫不决,众将士跪在他面前乞求他以大局为重时……他选择了放弃她……
——为了不让你两难,唯有我死了!
这是她坠崖前,凄厉的呐喊。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不——”红药猛地推开谷雨,跃上船舷,冲谷雨凄美一笑。
突然猛地往后一仰,落入了水中。
银发依次散开,宛如一朵庞大的芍药花,肩头的偶人迅速沉入了深海中。
“不要——”谷雨飞身跃下,死死抱住她,眼泪混着海水把两人紧紧包围。
千辛万苦追寻的……原来,命运早已把彼此邂逅,虽然逃不开这样的结局,却终究还是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