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落尘突然咳嗽了一声，手掌里渗出了血迹。楚绾转过头，伸出手想扶他：“没事吧？”
他却飞快的瑟缩了一下，将自己的胳膊抽开：“别碰朕。”
三个字一出，楚绾的表情僵了一下，黑眸中扫过一丝刺痛，说不准是因为同情，还是因为疼惜。
君落尘也慢慢的回过神来，略带歉意的开口：“对不起，朕……”
下文，他却再也说不出来。楚绾也沉默着没有做声。
他叹了叹气，轻声开口：“想不想知道朕的过去？”
楚绾毫不犹豫的点头，因为今日起，他于她来说，是救命恩人，也是朋友，“想。”
“九年前，父皇驾崩。朕登上皇位，那时，朝堂之上内忧外患。镇国将军李毅，手握八十万兵马，母后为了拉拢他，便……”
“可是她怕朕不听话，便骗了朕到这里。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朕都不记得了，也许是迫自己忘记了。朕只记得，朕求过母后放过朕，或是……给朕一个痛快，她却置若罔闻……还说是为了朕好。”
他的语气，一直很平静，平静的不像是在说他自己的事情。
“直到那个时候，朕才知道，她想做的不是太后，而是女皇。朕一直宠爱有加的亲妹妹，那一日，她无意中闯了进来，朕还抱了一丝希翼，希望她会像母后求情，可是，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吗？”
说到此处，他停了下来，偏头看着楚绾。楚绾皱眉，想着皇家对于亲情的淡漠，有了答案，却觉得自己说不出口。
“她说，好玩，真好玩。呵呵……好玩……”
“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朕一个人被丢在这里，被那群人百般折磨。直到朕快饿死的时候，有个小丫头无意中闯了进来，给朕留下了一个馒头……”
楚绾想问，那个小丫头是不是君文音，君落尘却先开口了。
“可是，后来她被母后发现了，被活活打死了。那个馒头，救了朕的命，却害了她……”
“你喜欢她？”楚绾明白那种在无边的黑暗中，忽然看到一丝亮光的感觉。
他缓缓的摇了摇头：“不喜欢，朕根本就不认识她，又怎么谈得上喜欢？只是当时，朕发过誓，若是朕能出去，朕必定封她为后。可是，她终究没有等到朕出去，朕甚至没有机会给她上一炷香。后来朕才知道，她是文悦和文音的贴身侍婢……”
这下楚绾忍不住又看了君临渊一眼，一个丫头曾经给过他恩惠，他却能爱屋及乌的回报。
君落尘此人，当真是别人有恩于他，他必百倍还之。她觉得越是靠近他，便越是颠覆他在自己心中的形象。
“再后来，母后就将朕交给了李毅，目的就是为了得到他的支持。朕自然是不从的，李毅便要给朕一点‘教训’，而后，就给朕和文悦喂了合欢散……就因为文悦替朕在母后哪里求过情，母后就狠心将文悦一个弱女子扔到军营。朕永远记得文悦的绝望，她说不怪朕，让朕好好活下去，照顾好文音……”
轻描淡写的说着，状似不在意，其实他的脑中，还清晰的记得那时候听见的那些污言秽语。
所以那日遇到文音差点被污，才会大开杀戒，想必是激起了他心里最痛苦的回忆。
他的脸上，慢慢的晕开了一丝悲哀的情愫，狭长的丹凤眼毫无意识的看着虚空。
“朕记不清他们的容貌，甚至忘记了到底有多少个人碰过朕，碰过文悦，朕只记得，在朕万念俱灰，只剩下一口气的时候，却忽然发疯一般的想要活下去。”
“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无论如何，一定要他们付出代价。后来，他们让朕从他们的胯下钻过去，朕是皇帝，他们竟然敢……呵呵……”
楚绾只是听着，都感觉自己的鼻子泛酸，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越发的觉得心尖酸楚。
“可是，你相信吗？朕做了。因为朕想活下去，朕想报仇。朕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他的表情忽然狠戾了起来，眉心的朱砂更是艳红似血。
楚绾也是在死亡线上游走过多次的人，她可以想象当一个人万念俱灰，只想着死的时候，却忽然逼着自己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那是怎样的信念，那要背负着多大的仇恨。
君落尘，这么一个高傲的人，即便是无能之人，他都不屑给人一条生路，却为了报仇忍下了胯下之辱。
“再后来，朕主动讨好李毅，他也将朕带回身边。而后，朕一步一步的取得了他的信任，整整三年，终于夺回了属于朕的东西。皇权，还有……尊严。所以君芊芊说朕下贱，确实是下贱……”
“后来朕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所有人。朕不记得碰过朕的是谁，所以朕把他们都杀了，一个不留。不，还有两万人逃了，他们为了活命降了景国。所以朕一定要君临天下，一定要杀光他们。”
“对于母后，朕想过杀了她，但是却觉得太便宜她了！朕结束了她垂帘听政的日子，让她一辈子老死在后宫，还变着法子折磨她，只要她觉得痛苦，朕就觉得很高兴。有时候朕都觉得自己是个疯子。”
楚绾叹了一口气，缓缓的开口：“就算是疯子，也是被他们逼疯的，这是他们必须付出的代价。如果我是你，也一样会让他们生不如死。”
这话一出，君落尘再看她的眼神，含了一丝感激。而后，又是长时间的静默。
楚绾还在消化着自己听到的东西，她没想过君落尘经历的事情竟然会惨烈到如此境地，她知道，给他打击最大的，不仅仅是他的身上所遭受的东西，还有那个他都记不清容貌的宫女和君文悦。
帮了他，却折了自己。
见她半晌都没有说话，他忽然偏头看着她，面上带着一丝了然的自嘲：“怎么样，你是不是也觉得朕很脏……很下贱？”
确实是肮脏下贱的，尽管他一日甚至要沐浴数十次，他也仍然觉得怎么样的都洗不干净浑身的污浊，所以他最恨别人说他像女人。
楚绾闻言，摇了摇头：“当初，我劝过自己，今日，我同样的将这样的话给你，只要心是干净的，身子脏了又有什么要紧？”
只要心是干净的，身子脏了又有什么要紧？他闻言，狭长的丹凤眼中闪过一道流光。
她也忽然转过头看着他，眼中含着赞赏：“君落尘，其实我很佩服你，落入火海的，要么成为飞蛾，要么变成凤凰。飞蛾随处可见，凤凰却少得几乎没有，你绝对称得上是凤凰，所以这样的你，是值得你自己骄傲的。”
哪怕她也遭遇了不为人所知的苦痛，但她依旧不知道若是面临那一切的人是自己，能不能说服自己活下去。
值得自己骄傲吗？偏头看向她的脸，她的脸上满是明媚的阳光，看起来暖暖的，一路照进心底。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初给他馒头的那个小丫头，他感激，却没有爱上。
而她，他却是真真切切的不想放手了。因为那个丫头给他的，是温暖。而她给他的，是救赎。
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又咳嗽了起来，不多时，又是点点猩红沾染在手上。
楚绾有些忧心的皱眉：“君落尘，你这是什么病？”
“出生时便身体羸弱，师傅将自己带走好生调养了十几年，原本朕好好调养，虽可能吃一辈子的药，但也必定长命百岁。如果，如果没有……”没有经历那些事情的话。
楚绾也明白了过来，原本身子就不好。又被……他们逞着兽欲的时候，绝对没有考虑过他的身体状况，再加上心病，所以才会落下病根。
“治不好了吗？”
君落尘一怔，而后淡淡的开口：“治不好了。”
“你自己也治不好？”他不是神医弟子吗？让人失忆的药他都能配出来，有什么病是他治不好的。
“治不好了。”说罢，又猛烈的咳嗽了起来。
楚绾长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扶他：“走吧，这里湿气重，待久了对你的身体没好处。还有这地方，以后最好别来了，没有必要。”
君落尘看着她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好看的眉头微皱，竟然也不觉得排斥，由着她扶着出了怡情阁。
半路上，他忽然开口问她：“朕知道，你想走对不对？”
见她不说话，答案也已经跃然脸上，他缓缓的笑了，却不再多问什么。
走了老远，他也觉得自己的身子好了些，便没要楚绾再扶着：“回去休息吧。”
楚绾点了点头，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今天晚上的事情给她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
“今夜，谢谢你！咳咳……”这是他第一次对人道谢，却并不觉得难为情，只是觉得幸运。
从她跟在他的身后，他就知道，故意假装没发现，就想看看她知道一切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其实那时候他的心中是矛盾的，也是纠结的，他想让她知道他的过去，却不愿她看见最难堪的自己。
楚绾故作轻松的开起了玩笑：“是我该谢谢你才是，知道了这么大的秘密，你居然还让我活着。改天，我也告诉你个秘密作为交换。”
看向楚绾，笑道，“既然是朋友了，以后你想要什么，便告诉朕，只要朕有的，绝不推脱。”
“什么都可以吗？”楚绾惊喜的问道。
他一怔，随即绽出一抹淡笑：“可以。”
要什么，都可以。只是，你可不可以不要急着走，可不可以……陪朕一段时间。
他不求她选择他，更不奢望她能跟他在一起，他只是想让她陪自己一段时间，只一段时间而已。只是这般卑微的请求，他说不出口。
楚绾心下复杂，看着他笑得明媚，眉间的朱砂妖娆，张了张口：“君落尘，我想……”
“朕知道。”他打断了她的话，眼底浮现出一丝悲哀的情愫。
面上却还是笑得明艳动人，温和的声音缓缓的响起，“放心，朕会让你走的。朕保证，等你走的时候，不会觉得吃亏。这是朕的承诺。”
他君落尘有一张底牌，不是医术，不是皇位，而是可以用来一统天下，足以以一敌万的底牌。就是月倾羽等人，也未必奈何得了他手中的这张王牌。
他，自是不会让她吃亏的，他既然注定不能君临天下，那么就送她一个太平盛世好了。
留下这么一句别有深意的话，不待楚绾再开口，他便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