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站着不动,直到一声巨响滚滚而来,大阿爹才折回身,说道,“这只是对镇国府的一个教训。”
那号角声悠扬低沉,却又一股子石破天惊地气势,仿佛从天上打下的闷雷,一声比一声轰鸣。
“过来啊——”
大阿爹厉声说道,然后自顾自折身往御宴台前走去。
穆敏率先抬步,韩承肆也动了脚,我见初桃一动不动,一把拉着她往外走去。
御宴楼前面,是一片圆形的场地,如是太阳外散开的一圈又一圈的光晕。
远远近近,传来一声声清脆的马蹄声,还有车辙碾压着路面滚滚而来的声音。
“看看,这是朕的江山。”
大阿爹说着话,挺直了腰身,双手撑在围栏上,风吹开了他的黄袍。
我才知道他先是君,后是父亲,兄弟,和夫君。
下面来了有十几匹马,马上坐着身穿黄金甲的士兵,驾马端坐,呈圆形围列,最后御住了马。
后面来的马车径自驶来,摇晃的车帘,欲遮欲扬,我眯着眼睛往下瞅,却是好半天没见动静。
一直等到那马车驶到被金甲士兵围城的圆形之地,里面的人才伸手撩起车帘,过了很久,弯身走出马车。
一身鲜艳的红袍,散在风里日光下,像是春日里开的最盛烈的花。
是一个男子,正是鲜衣怒马的时候,少年的意气,在他轻松跳下马车时,显得格外明媚。
他身后不知何时走出几位士兵,在他双手,双脚,以及脖子上,缠覆了铁链,那铁链,一端连着他,另一端连在金甲士兵胯下的马匹上。
“他们要做什么?”
初桃红着眼睛,别过脸不理会我,这丫头成日就爱多愁善感。
韩承肆只是抬手将我拦在怀里,我抬头看他,看见他下颌上冒出的青须,像一根根刺,扎在皮肤里,再要一看他脸上神色时,却不经意间瞥到他身侧的穆敏。
以前他的眼睛深入寒潭,仿佛跌进去便会尸骨无从,此时此刻,我望过去,他正眯着眼睛往下面看,双目通红,卷带着一丝明亮,是眼泪汹涌而落的一瞬间的澄明。
温柔哀弱,不甘而又无能为力。
先前的号角声再度响起,从天劈下来,似乎要将这世间的人,都要劈到粉身碎骨一般。
那些端坐在马背之上的金甲士兵,听到那号角的声音,扬鞭策马,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烈马飞驰,行如闪电,那鲜衣少年,便早已经被分裂成五块,消失在风里。
除了狂乱的马蹄声,再无任何声音,他没有求饶,也没有喊痛。
我嗓子里像是被塞入了一块木头,尖头刺入喉咙里,挡住了所有蓬勃而生的东西。
韩承肆掉了泪,他可能不知道,他掉在我脸上了,一旁穆敏咬紧牙关,额间青筋一颤一颤地跳动。
只有初桃,抹了一把眼泪,迎风而立,风一大,云就来了,挡住了阳光。
大阿爹冷笑一声,拂袖离去,才走出几步,歇住了脚。
“穆将军,可莫要忘记了晚上的宴席。”
穆敏抱拳作揖,“臣定然准时赴宴。”
空荡荡的御宴台,只剩了我们几个,可是谁也没说话,只有劲风擦身而过。
“这就走了?”
穆敏蹒跚着步子,走到御宴台边上,本该雄姿威风的背影,一眼望过去,像是浮萍,迎风而动。
韩承肆站在原地,眼里圈了泪,初桃走过来,静静地站在我身边。
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流出了生命之外,再也回不来,再也经不起推敲。
韩承肆迎风往前走,站在穆敏一边,问他,“早上,是你设的局?”
穆敏撑着栏杆,慢慢转过脸,“你觉得呢?”
“是为了二公子吧?”
“皇上早在昨日就已经派人通知了镇国府,三公子今日处决,这大昭,能救他的人,除了我还能有谁?”
云遮住了太阳,风又打散了云朵,穆敏哽声道,“皇上早已经计划好了一切,穆金一旦来我府上,势必会中埋伏。”
“只是没有想到,今日来的是穆清,是穆清啊。”
我站在一边,不懂他们话中之意,转头问初桃,“他们在说什么?”
初桃眼带泪花,低头沉默了片刻,再抬头时,笑说道,“男人的事情,奴婢哪里能听得懂呢。”
我站在原地,穆敏和韩承肆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个人纷纷转身朝我看过来。
穆敏看着我,问韩承肆,“这一切还有意义吗?”
韩承肆看着我,回答道,“只要她在,就有。”
穆敏,“你想知道真相?”
韩承肆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望向大好山河。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有的人既是蚌,也是渔翁。”
“皇上?”
穆敏低头摩挲着手指,折身走了。
一夜太平,晚风习习,我们坐在院子里,说话,吃饭,饮酒,喝茶,初桃一个人来来回回忙碌着。
韩承肆自从御宴台上回来以后,便沉默寡言,故作高冷的坐在边上,常常出神。
“想什么呢?”我问他。
“明天。”
“还用想吗?明天总是要来的啊。”
他笑笑,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月光洒在他身上,如是谪仙的人,可偏是这样的人,硬生生被我给糟蹋了。
“韩承肆?”
“有事?”
“楚俏要嫁给无名了,无名要来娶亲。”
他看着我,眼神炯炯,“我知道,你说的,我都记在心上了。”
我漫不经心地靠在树干上,夜风徜徉,枝桠摇晃,带动密密麻麻的叶子,发出沙沙响动。
“等太子哥哥来了,我还要讹上一大笔钱。”
“讹了钱,做什么?”
“给二哥哥当嫁妆。”
韩承肆目光一暗,笑了笑,唤了初桃来,“带公主回房歇息吧。”
初桃安顿好我,然后一个人出了房间,她总是时而欢脱时而严肃的不像话。
我没有睡,白天的事情,历历在目,我怎么能睡得着。
那样重的酷刑,我第一次亲眼见,还是对着那般风华动人的人。
五马分尸啊,五马分尸,分的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大活人啊。
初桃和韩承肆就在窗外不远的地方,两人相对而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驸马,公主怕是真这样了。”
“她在就好,不管怎么样。”
“二公子,还没有下落吗?”
“没有,派去的人都打听了个遍,没有寻到一点蛛丝马迹。”
“会不会已经被皇上的人——”
“穆金,应该活着。”
初桃抬袖擦了擦眼睛,然后含着哭声问道,“驸马,如果背后的人是南梁王,怎么办?”
韩承肆没说话,站在月色里,一言不发,倔强地像个少年,仰天对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