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角鬼王走后，屋子里就剩下白和两个小鬼，也不见有别的鬼影过来，白泽等了片刻，百无聊赖之际，开始在屋子里踱步而行。
整件屋子很宽敞，桌椅也都很结实，上面还都有各种花样装饰，地毯上的地狱变图对于白泽，实在没有吸引力，引起他关注的，是摆放在两边的烛台。
这些个烛台仿造树木而做，有一人高，向四周伸出的枝杈上都悬挂着各种装饰，有铜钱、有三足金蟾、有小鸟，也有促织和蝉这类小昆虫，不一而足，十分精美，大都是铜铸的，在烛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辉，能在地狱看到如此明亮的物件，白泽觉得很新奇，要知道他一路走来所见到的景色，都是灰暗的，少有几件鲜艳的存在，也是刚进入地狱的新鬼。
这些烛台上面零星放着几盏长明灯，不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油，烧了很久，也不见有耗损。
白泽凑上去闻了闻，不是蜡烛，也不像动物油脂做成的，因为没有异味，让人察觉出灯火的纯净。
“这是什么油，这么好。”白泽道：“一点点异味都没有，不是松油吧。”
“那是用各种动物和人的尸油提炼出来的。”尖细鬼嘿嘿一笑道：“需要把他们用木板压在一起，然后用锤子在外面砸，挤出这种油，越是坏蛋，越要多次施展刑罚，然后才能得到这些精美的东西。”
白泽捂着鼻子，远远离开烛台道：“我说你们整天看这些刑罚，不觉得难受吗？”
“这个怎么说呢。”尖细鬼耸了耸肩，淡然道：“有的鬼觉得残忍，有的鬼却不这么认为，反正我是后者。”
“还是人间能好点，没有那么多可怕的事情。”白泽捂着头，痛苦地道：“这几天我一直在地狱，感觉真是难受。”
“你那算什么难受啊。”尖细鬼道：“过一会你就要回人间了，我们可是要在地狱住一辈子。”
白泽沉思道：“不如我和森罗王说一说，带你们回人间，不要在地狱了。”
“算了。”尖细鬼摇头道：“我是在地狱诞生的鬼精，不能踏足人间的，再者说了，人间有些地方比地狱还要可怕。”
四耳鬼点头道：“二哥说的对，你们都说地狱很可怕，其实人间如果没有那么多恶人，地狱也就不会可怕了，地狱越发可怕，都是因为人间的改变。”
“我听来地狱的人说啊，现在的人间已经变得乱七八糟的了，他们还编了个顺口溜，我还记得。”四耳鬼软躺在椅子上，苦想道：“叫什么：欠别人东西的人，理直气壮；作奸犯科的人，大摇大摆；纯正良善的人，饱受欺压；本分做买卖的人，不如弄虚作假。好一个青白朗朗，天日昭昭的美妙世界。”
尖细鬼嘻嘻笑道：“这种酸不溜秋的顺口溜，想必是一些不得志的人编排出来的。”
白泽问道：“何以见得？”
“我也见过那种人，拉不出屎怪茅坑。”尖细鬼在鼻尖摆了摆手，做了个被熏到的表情道：“他们喝口水被呛到，也要大骂特骂一番，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他们几千两银子似的。四耳，你可不能偏听偏信，人心叵测，你永远不知道他们说这些话是为了什么，又参杂了多少利益在里面。”
白泽怔然道：“我觉得，不太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尖细鬼摇头晃脑地道：“我告诉你，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生命，正所谓‘度众生易度人难’，当年观世音菩萨变成苍蝇，只念了一个‘嗡’字，整个猪圈的猪都顿悟了，可是轮到度人的时候，把《楞严经》念上一千遍一万遍也没有用处。”
白泽道：“虽然如此，可我觉得你的那句‘你永远不知道他们说这些话是为了什么，又参杂了多少利益在里面’还是有道理的。”
“你也承认我说的有道理了，还有什么虽然但是的？”尖细鬼一拍白泽胸口，笑着道：“听我的，没错，哥带你浪。”
“但是。”白泽伸出右手食指道：“我还是要说但是。”
尖细鬼侧目而视道：“但是什么？”
“但是，我们也不知道，说‘度众生易度人难’这句话的人有这怎样的目的。”白泽道：“我相信，在他心里，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不不……”尖细鬼连连摆手，又惬意的坐回了椅子上，伸了个懒腰道：“有些话不说，可不是因为不可告人，而是太过于伤心了，万一说出来的时候，泪流的跟小姑娘似的，那多丢人啊，鬼也是要面子的，你说对不对？”
四耳鬼深以为然道：“二哥说得对啊，我心里也有一件伤心事，至今不敢提。”
白泽好奇地道：“什么伤心事啊？”
“既然是伤心事，那就不要提了。”尖细鬼咧嘴，露出雪亮的獠牙，假装假笑道：“做鬼嘛，开心最重要。”
“不，我要说！一定要说！”四耳鬼抹着眼泪，哽咽道：“做鬼开心最重要这一点是没错的，可是鬼生哪可能都是快乐的？有悲有喜才是鬼生常态，悲伤的事情是让鬼难过的，可是忘却了悲伤，那件事就不曾发生过吗？正如同我养了三年的那只蜗牛，没有了就是没有了，它带给我的欢乐，还有我对它生命珍视所带来的忧虑、伤心、快乐，也是真实的啊，这些真实存在的东西，能遗忘吗？”
“我早就和你说过了，你那只蜗牛能活三年就不错了。”尖细鬼实在是拿它没办法，无奈道：“你没有必要因为一只蜗牛，伤心这么久啊。”
“蜗牛是很渺小的。”四耳鬼说着说着，又大哭起来道：“爱是相同的！”
尖细鬼一拍脑门，无奈地道：“真是受不了你。”
白泽忽然笑了一声。
尖细鬼问道：“你又笑什么？”
白泽尴尬的咳嗽一声道：“那个，你刚才假装在假笑的样子，真难看。”
“喂，你反应真慢啊。”尖细鬼摇头道：“现在才想起来笑吗？”
“不是，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白泽苦着脸，无奈道：“只好付之一笑了。”
四耳鬼还在哭，尖细鬼道：“我实在是受够它了，咱们出去，留它一个人在这里哭吧。”
“不用管管吗？”白泽道：“它好像很伤心的样子。”
“你就放心吧。”尖细鬼拉着白泽就往外面走道：“过一会它自己就不哭了。”
尖细鬼和白泽出了门，往院子里走了一阵，终于听不见四耳鬼哭声了，尖细鬼才停下脚步，坐在栏杆上，长出一口气道：“总算是摆脱它了，每次说起蜗牛，它都能哭上半天。”
“其实我觉得它说的蛮对的。”白泽道：“每个人喜爱的东西不一样，但是爱，却都是相同的，丢失掉的时候，痛苦也都是一样的。”
“是啊，痛苦，谁不苦呢？诸行无常，诸受皆苦。”尖细鬼眼里闪过一瞬的落寞，不过很快又恢复了乐天的样子，打趣道：“只是能不能注意点形象？这要是让人看见了，还不得笑话死？他们再一多嘴，去满世界的宣扬，说啊，你们看看，这一个鬼这样，那么其他鬼也一定都长了张哭哭啼啼的脸，一点也不好看，咱们要看不起它们才是啊！”说话间，挤眉弄眼，带着三分嘲笑和七分倨傲，把市侩小人的面貌学的惟妙惟肖的。
“我也是要面子的啊！”尖细鬼摊手道：“我要维持我在世人面前高大上的形象啊！你说对不对？”
白泽也已经看出尖细鬼心里也有伤心事，它之所以选择离开，并不是因为不喜欢听四耳鬼哭，而是怕勾动心里的伤心事，所以，白泽只是笑了笑道：“是啊，你说的很对。”然后，他也坐在栏杆上，去想他的伤心事了。
院落沉沉，灯笼被风吹动，怪石所产生的奇异影子，此时更加离奇怪诞。
在这种地方，有个人陪着自己，说一些不着调的话，都想着自己心里的伤心事，似乎另有一种滋味。
他们虽然都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但他们心里清楚一件事——因物而起的爱是一样的，因物而起的悲伤也是一样的。
这就是一种共鸣，是一种极为奇妙的事情，在这种共鸣下，所有人都会产生共同的情绪。
当然，他们各自情绪产生的原因不一样。
过了很久，白泽忽然道：“森罗王的这些怪石真好看。”
尖细鬼忽然不那么多话了，只是轻声回应了一声：“是啊。”
白泽甚至怀疑这两个字不是在回答他的提问，更不是在赞誉这些石头，尖细鬼只不过是随口一说，连想都没有想过。
现在的情况似乎更加微妙了，因为在这种时刻，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特的世界，外人进不了，他们也不想出去。
“唉！”
一声轻叹，又把白泽的注意力给吸引住了，他问尖细鬼道：“你在叹气吗？”
尖细鬼如梦初醒，茫然失措道：“什么？谁？谁叹气了？”
白泽道：“不要装了，现在就你我在，我没有叹气，除了你以外还能有谁？”
尖细鬼皱着眉道：“我真的是没有叹气，你听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