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离昇不知自己手中的斧锤究竟已经落了多少次,整个人似乎已经麻木了,从头到尾都机械地做着一样的动作,从父亲到叔叔,再到姑姑,他没有看他们的尸骨,脑海中却不断回想着他们当年的音容笑貌。
最后,轮到他的母亲。
在俯身之前,他忽然停顿了。
柳温见状,顿时眯起眼睛。
他就知道,他这招绝对会逼得安离昇自爆马脚。
殿中诸位大臣也在看安离昇,似在等他恸哭,等他崩溃,然而安离昇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收起斧锤,缓缓转过身看向老皇帝。
“皇上,离夫人毕竟曾是皇室公主,倘若将她也挫骨扬灰,是否有损皇室脸面?”
老皇帝闻言一顿,似开始思忖安离昇的话来。
柳温哪肯放过最后一丝机会,当机立断地走上前道:“皇上,柔公主虽出身皇室,可已嫁作人妇,有道是出嫁从夫,当年她意图行刺皇上的时候,可是从来未想过此举有失皇室公主的礼分,甚至没有想过她是皇上胞妹。从她出嫁那日,便从皇室公主变成了太傅府的大少奶奶,她与皇家早就情义已尽,又如何算得上皇室中人。”
老皇帝仿佛被一语惊醒梦中人般回过神,看着安离昇说:“没错,那地上躺的皆是乱臣贼子,没有什么皇室公主,安爱卿,你继续行刑吧。”
安离昇狸目一凛,唇边闪过一丝讥讽的冷笑,随后转过身看向地上那唯一一具还完整的白骨,慢慢举起了斧锤。
“昇儿,你是娘在世上唯一牵挂的人,记住,爹娘不是要离你而去,我们一直都陪着你,在天上,在梦里,终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再见的。但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一定要好好活着,拼尽全力也要活下去,你要学会隐忍,离家上下的冤屈,就全靠你了!”
当年他尚小,举家被投入大牢,父亲为了保住他这一条唯一的血脉,挥起拳头砸在他身上,刺目的鲜血不断从嘴边溢出来,母亲就跪在他身边紧紧抓着他的手,不停重复着这些话,后来,他意识游离,毫无生气地躺在地牢内。
牢头以为他死了,没有押他去刑场行刑,而是直接将他的尸体扔到了乱葬岗,是师父和陆前辈合力将他救了回来。
可没有任何人知道,那时的他,有多想陪着家人一起死去。
这样,就不会有今日如烈火焚烧般的痛苦了。
母亲,看看这大殿上的人,他们有的受过爷爷当年的恩惠,有的是父亲和叔叔的同僚,而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人更是你同血缘的哥哥,如今他们眼睁睁看着你们化为飞沫而无动于衷,现在,我要怎么忍?!
安离昇握紧斧锤,眼眶渐渐发红,薄唇紧紧抿在一起,他蓦然闻到了鲜血的味道。
这股熟悉的血腥气让他蓦然回神,大殿内透出死一般的气息,他缓缓合起狸目,再度睁开时,眸中只剩下一片冷漠,随后举起斧锤毫不留情的挥了下去。
哐当!
哐当!
……
一声又一声,沉稳有力。
宋馨攥紧手帕,安离昇的心情她能感受到全部,那是一种恨不得毁天灭地的怒意,熊熊烈火焚烧着整个身躯,旁人无可相救,唯有他自己救赎自己。
所以前两世他能当上权倾天下的摄政王,为的并不是实现自己的野心,而是离家满门的不白之冤。
又挥了几十下之后,他终于放下斧锤,地上的骸骨散成一团,已经分不清谁是谁。
安离昇随手将斧锤扔到柳温脚边,面向老皇帝颔首道:“回禀皇上,这些乱臣贼子的尸首皆已被挫骨了。”
老皇帝眉峰一敛,点点头,随声吩咐道:“王振,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找东西把地上的骨灰装起来。”
王振愣了愣,旋即连忙点头,方要出去,语中又突然露出几分为难,“皇上,不知这些骨灰该作何处置?”
老皇帝想了想,捋着胡须道:“拿到马场喂马吧。”
安离昇垂着头站在大殿中央,目色清冷,已经看不出任何表情。
宋馨皱皱眉,忽然向前走出一大步,红色的衣裙飘在身后,仿若狂舞摇曳的红色火焰。
“皇上,臣女以为此举不妥。”
“馨儿……”宋长青忧急出声,险些冲上前将她拉出大殿。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移向宋馨,卫卿剑目微凝,而东陵沉则是盯着她若有所思。
安离昇恍然怔了一下,微抬狸目定定望着她的背影。
皇上老眼中闪过一抹暗芒,沉声问:“宋二小觉得朕的决定有问题?”
宋馨瞳孔微缩,心里这才闪过一丝后怕,可她已经站出来了,总不能让她眼睁睁看着安离昇的亲人沦为马料。
当众指出皇上的错误是大忌,然而她不得不如此。
宋馨水眸微闪,旋即看向老皇帝拱手作揖,“皇上,这些人之所以成为乱臣贼子,无非是没能帮自己的主子成事罢了,所以他们才对皇上心有不服。
如今又化成厉魂在京都城内生事,意在搅乱民心,他们不过是不想看到东陵国泰民安而已,倘若将他们的骨灰拿去喂马,必然会加重他们心中的怨气,毕竟他们的鬼魂还在这世上游荡着。
臣女私以为,皇上应该让国师开坛做法,将他们的鬼魂都封印进骨灰中,然后再把这些骨灰洒遍京都各地,让他们好好看看,东陵在皇上治下,是如何进入万世太平的。”
宋馨话音一落,宋老太爷生前的几个门生也纷纷站出来附议。
“皇上,如今天下三分,然数东陵无边清净,这都是皇上福泽恩厚,离家上下在多年前已经伏诛,也算得到了自己应得的报应。倘若他们的骨灰沦为马料一事传扬出去,百姓必会惊慌,还望皇上三思!”
“是啊,皇上素来以仁治天下,如果突然弄出这样一桩事,百姓们一时怕是难以接受,皇上三思啊!”
……
这些文人个比个的能说会道,太子与卫家两派就与之相形见绌了,这种时候,他们才不会傻到跟这群文人起争执。
老皇帝眼神一利,沉思一瞬,旋即道:“便依宋小姐所言,王振,去请国师过来!”
“是。”王振颔首一应,而后匆匆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