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莺飞草长的春日。
恰逢上巳节。京城内外的河流水渠边,处处都是衣着鲜艳的少女。
她们沿着水流漫步前行,笑颜明媚,引得那些少年郎们时不时就出神,回过去的则是一片片清脆的笑声。
少年们不时的偷看对面如娇花般少女,这边贵女们也是借着手中的团扇偷偷的望向那边。
今日来这里的大多都是些世家大族出生的少男少女,对彼此都有一些了解。
不过,在少女们的心中,就算都是世家大族,那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评判一个少年,不仅仅是家世,姿容,风仪,才学等等都必不可少。
少女们望了一圈,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看起来,还是二皇子,三皇子他们更出众呢,可惜今日他们都没来。”
“你怎么不说皇上更出众,少年登基,如今后位空虚,听说,连个侍寝的妃子都没有。”
“啧,皇上我是不想了,可惜二皇子,三皇子都还太年少,等他们长成,我也成老姑娘了……”
少女们嘻嘻哈哈的议论着,今日这样的日子,没有忌讳,也不怕冒犯皇家。
“女大三,抱金砖啊……”
“要我说,二皇子出众是出众,也太荒唐了,只要出门,就必定坐车,坐车也算了。
上头竟放着摇椅,偏生二皇子坐在车上摇头晃脑的,手中还托着只紫砂壶……
这也太荒唐了些……”
“你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呢……”
少女们的眼波如水,又开始新一轮对少年们的扫视,嬉笑声不时传来。
在不远处的一间阁楼里,窗前站着一位二十岁上下的年轻男子,生得俊逸非常,两道剑眉斜挑向上,倘若含情微笑,那双桃花眼里必定艳色流转,令见着无不心醉。
这个男子,很容易让人想到年轻时的晋王萧越,后为东离的皇帝陛下。
男子身上虽没有皇帝陛下所特有的冷厉,但那张脸上也寻不到丝毫温暖。
整个人,却隐隐散发出一种君临天下,舍我其谁般的霸气。
他看了看远处的曲水流觞,回过身来,眯了眯眼,口中懒洋洋地道,
“你们想好了没有?”
他的面前坐着两个比他小好几岁的少年,其中一个大些的坐相就没法说了,侧着身子,一只脚曲起搁在椅子上,塌着肩膀,靠在椅背上,仿佛没有骨头般,另外一只脚挂在椅子上晃晃荡荡。
另外一个少年,虽说坐的很好,长的和萧越极像,可那双眼睛却像了顾念,一对黑眸兴奋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我们想什么?这江山父亲和大伯给的是大哥你,是你一个,可和我们没什么关系。是不是,三弟?”
没骨头的少年正是顾念和萧越的二子萧昀,他郑重的纠正道。
他口中的三弟自是比他小两岁的萧暄。
至于那位大哥,自然就是当今皇上萧曦,小名唤作旭儿的那位。
几年前,年仅十五岁的萧曦登基为帝,年轻的皇帝,上位伊始,就表现出卓越的天子才能。
他善用铮臣良士,关爱天下子民,继续抚平边境。
他宏博而贤明,但铁腕却丝毫不逊于上面两人皇帝,甚至比起他们,他更为隐忍深沉。
如今不过短短几年,满朝文武,无不对这个少年登基的年轻皇帝,心悦诚服,甚至诚惶诚恐。
这个皇帝,对人向来深沉,心机难测,唯独对待家人的时候,那张平日人前轻易不露息怒的英俊面庞上满是放松,说话的声音也是慵懒的。
他瞥了眼萧昀,
“这话谁教你的?外祖父带着外祖母还有小舅舅不在京城,就连皇伯父皇伯母如今也去了江南。
就算他们在也不会说这样的话。
谁告诉你的?”
萧曦眯了眯眼,声音里带着丝丝阴冷。
萧昀嘿嘿一笑,推了推萧暄,
“不管谁教的,大规矩不能乱,这话,母亲临走的时候说过,大哥,你可千万不要把事情丢给我,你还是让我多躺躺的好……”
萧暄摸了把瓜子在手上磕起来,一边磕一边说道,
“我才这样小,我也不要接什么差事。要不是父亲,当年母亲出京寻访神医的时候,可是把我带上的。”
他撇了撇嘴,
“父亲最奸诈了……就想独霸娘亲……”
萧昀摇着脚,踢了踢他的脚凳,“这世上还有比张春子更好的神医?母亲的身子一直不肯好起来,不过就是想出宫玩去。”
“大哥,这些年你那么艰难都走过来了,还用得着我们,等你大婚的时候,母亲定然是要回来的。”
萧暄在边上跟着点头,“娘说过,男子过了二十再成亲才最好,大哥,你也眼看着就要满二十了。”
萧曦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又转身看向远处水渠边的小娘子们。
别人家是皇子们为了个皇位争的乌眼鸡一样,可他下面两个弟弟,一个比一个懒,让他们帮忙,仿佛要了他们的命一样。
时间过得如此之快,登基的时候不过是十五岁,如今已经快行及冠礼。
很快,他就能见到父母了。
这几年他虽时常收到母亲的来信,但无论语言如何的优美,终究没有真人在身边更加的让人愉悦。
千里之外,景色一样宜人,这一年,萧越也是快要到知天命的年纪,成功升级为中年美大叔,比起当年,魅力不减反增。
顾念同样也是,三旬的年纪,看着也不过是二十七八少妇模样,容颜姣好,举手投足之间,艳光四射。
这么多年,夫妻二人心心相印,从几年前开始,先是在东离朝境内游玩,后来还去了南燕,滑国,甚至还去了北蛮的大草原上奔跑。
一直到前年,顾念被把出喜脉,他们才在广阳府安顿下来。
一大清早,萧越在院子里舞剑,里头传来呼唤‘爹爹’的声音,然后就是一道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小短腿迈过门槛,朝她奔来。
萧越将手中的剑扔给侍立在一边的暗一,脸上露出笑容,急忙迎了上去,将小人儿一把抱住。
紧接着,顾念也从屋内出来,拍了拍女儿的小屁股,
“一睁开眼睛,没看到你就要爬起来,前世大概是你的小情人!”
她曾经听说过,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小情人。
更何况,这可是萧越盼望了很久才得来的女儿,更是放在手心如珠如宝,就连名字都叫宝儿。
宝儿一生下来,个子虽小,却珠圆玉润,头发乌黑发亮,又长又密,特别爱笑,就是睡着,也时常咯咯笑两声。
萧越简直把她当成了心肝宝贝,抱在手上不松开,带她的时间,比顾念还要多。
小的时候,喂饭,把屎把尿那都是常有的,有时候就算女儿的尿撒在他身上,他也混不在意。
说是小婴儿的尿就如同小狗尿一般,更何况是自己亲女儿的,打湿了衣裳也全凭自己晾干。
如今宝儿也已经满两周岁了,奶白奶白的皮肤,眼睛圆溜溜的,玉雪可爱,伸出去的小胖手,手背上还有几个下陷的小肉涡。
大约刚用帕子净了面,额头的额发有点湿哒哒的,粘在她的脑门上。
萧越帮她撩了撩,又走到屋内用干帕子擦了擦,宝儿也乖乖的让爹爹帮她擦头发,和刚才她要帮她洗脸时杀猪般的模样截然不同。
顾念在边上看着父女俩的互动,嘴角抽了抽,道,“这额发长的快,等会让外头会剪头的嬷嬷上门来剪一剪。”
萧越亲了亲女儿苹果脸,“宝儿,爹爹帮你剪好不好?”
同时还竖起手保证他剪的一定不会比外头专门肩头的嬷嬷剪的差。
宝儿最喜欢爹爹,自然是愿意的,当即哒哒的爬到顾念梳妆台前的小凳子上,等着萧越帮她剪头发。
顾念见状,小声道,“你从来没剪过,会不会剪?小心剪的差了,女儿哭闹,看你怎么哄。”
而萧越则是脸不红,心不跳道,“你放心,想当初我杀了那么多人,刀口可都是齐整的,剪头发那不过是小事。”
顾念啐了一口,“胡沁什么,剪头发和那些事情一样吗?”她双手环胸,笑着道,
“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啊。”
说完,就去了外头吩咐下人收拾行李,眼看旭儿已经快要二十,也好几年没见过孩子们了。
趁着如今天光好,回京去住一段时间。
萧越拿着剪子,一脸的让她放心。
宝儿乖乖的坐在凳子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等着爹爹帮她剪头发。
萧越一剪子下去,额前的头发有些歪了,宝儿在铜镜前瞅了瞅,让萧越再修一修。
于是,越修越短,越修越短,最后终于是两边一般齐整了,可那原本乌黑浓密的额发,如今好像被收割过的韭菜,只剩下短短的一茬了。
宝儿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眼泪渐渐在眼眶中蓄积,最后无声的落下来,嘴巴扁的和鸭嘴一样。
萧越原本一直淡然的脸上出现了些许的窘迫,轻轻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内室,原本以为剪头发不过是很简单的小事,没想到,竟剪成这样了。
女儿委屈的不得了,偏生那眼泪要掉不掉的,让他懊恼不已。
顾念在外头吩咐好黄芪,暗一后,走了进来,见里头气氛异常,再见宝儿的额发,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宝儿再也忍不住,眼泪如珍珠般的落下来,扁着的嘴也终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萧越将手中的剪子一扔,慌忙去抱住女儿哄了起来,谁知,越哄,宝儿就越发的伤心,哭的越发大声。
他左哄右哄,都不见女儿停下哭声,顿时求救般的看向一边看戏的顾念。
见顾念这小没良心的,竟然在一旁偷笑不停。
最后,不得已,萧越想起明日就要启程去京城,到时候女儿就可以见到三位哥哥了,拿这个来哄她。
果然,宝儿这才停下哭,抽抽搭搭的看着父亲,两只眼睛小兔子一般。
不过好了一会,宝儿又哭将起来。
“小祖宗,你怎么又哭了?”萧越用帕子帮她擦眼泪。
宝儿哭着抱着萧越的手臂,“爹爹将宝儿的头发剪的这样难看,三位哥哥要不喜欢宝儿可怎么办?”
“不会的,路上咱们要走两个月,到京城的时候,宝儿的头发已经长长了,而且,哥哥们没见过宝儿,见了宝儿只会疼爱。”
顾念没法继续在边上偷笑,嬉笑着安慰宝儿。
宝儿这才破涕为笑,开始期盼着和哥哥们见面的日子。
晚上,萧越去和广阳府的一些人辞别,到了后半夜才回来。
顾念正抱着宝儿睡的香甜,忽然觉得怀里一动,朦胧间见男人抱起宝儿,送到门口给外头的奶娘,之后又去了净房,再出来时,身上带着淡淡酒香,还有杜松皂角的香味。
他那健壮的身子,好像宝儿一样,钻入顾念的怀中。
顾念没有睁开眼睛,他刚沐浴完,身上还带着水气,三月的天,有些凉意,钻入她怀里时,让她瑟缩了一下。
萧越自然发现了她的变化,知道她醒了,当即毫不客气地将她压在身下。
顾念被他闹得睡意全无,缩着身子,推他,“你去喝的不过是离别酒,大半夜的,闹什么呢。”
萧越这个时候不想和她说话,于是压着她,亲吻她的脸颊。
顾念被他垂下的发丝拂的脸颊上发痒,于是推了推他的胸膛,
“明日就要回京了,你可别忘记你到如今还没和旭儿他们说宝儿的事情。”
“都不知道你为什么瞒着他们,他们知道宝儿的出生,不知道会多开心。”
萧越压着她的身子“我这样的安排还不好?不然岳父大人若是知道你怀了身孕,还不追来让你回京?”
“我可是为了你才隐瞒的。”
顾念被他的无赖给弄得有些哭笑不得,“那还要谢谢皇上的怜爱了……”
萧越一个翻身,躺在床上,
“若娘娘感激小的,无以为报,不如以身侍候如何?”
顾念被他拉着,被迫低下头,就知道他是脑子里没什么好事情。
不过,她也知道,确实,如果京里的父亲,还有孩子们知道了,定然会催他们回去的。
床榻摇曳作响,男子的喘息还有女子的娇口今融合在一起……
上路之后,一切顺利,在路上行驶额两个月,终于到了京城,天黑之前,三人的马车低调的入了皇宫。
旭儿带着下头两个弟弟早就翘首以盼,待见到从马车上下来的顾念,三人一拥而上,团团围住她,“母亲。”
顾念一个个的将他们仔细的从上到下的看了一番,她心里头不是没有忐忑,当年出去的时候,说是身体不好,去寻良医,但儿子们这样聪明,哪里会不知道那不过是个借口。
她看着面前三张相似的面孔,眼圈一红,忍不住落下泪来。
旭儿拥着她的肩膀,帮她擦去泪水,然后看向马车,父亲还没下来呢。
他心头冷笑一声,算父亲识相,知道当年不该攒对着母亲装病,和皇伯父一起,将这偌大的国家扔给他。
车帘掀开,先弹出来的是一颗小小的头颅,上头扎着粉色的珠花,抬起时,露出下头粉雕玉琢的脸儿。
三兄弟都惊呆了……这个小姑娘是从哪里来的,最先开口的是萧昀,他的脾气和他在外人面前展露的一点也不一样,或者说,他其实和年轻的萧越有些相似,有些火爆。
他冷笑一声,
“娘,是不是爹在外头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怪不得他不敢出来见人,原来是连女儿都和别人生了吗?”
萧暄在一边义愤填膺道,“娘,你别怕,没有父亲,你还有我们三兄弟,走,咱们回宫去。”
旭儿咳嗽一声,“好了,你们别吵,什么都没弄清楚,吵有用吗?”
他放开顾念,慢慢走向车辕边,看着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正仰着头,一脸欣喜的看着他。
“哥哥,我是宝儿。”
“爹爹说,哥哥见了我一定会喜欢我的,那哥哥,你喜欢我吗?”
宝儿从未见过哥哥们,只是从父母的口中,还有父亲的画像上看过三位哥哥,不过,她一见到三位哥哥,就喜欢上他们了。
在广阳府的时候,她可羡慕隔壁的翠花有哥哥姐姐。
母亲说她有三个哥哥,还有一个姐姐,皇伯父家的朝阳姐姐。
她站在车辕上,一下就扑倒旭儿的怀里,然后紧紧的搂着他的脖子,咧嘴冲他笑。
旭儿紧紧的抱住宝儿,朝马车里的人,阴测测的说道,
“你最好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否则,我立刻带着母亲和弟弟们去晋王府住,这皇位谁爱坐,谁坐去……”
萧越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咳嗽了一声,
“这是你妹妹……”
他又咳嗽了一声,“那个,不是怕你外祖父知道你母亲有孕就不让她在外头玩吗……”
“好了,好了,都是为父的错,瞒了你们。”
他眼神飘忽,看向顾念。
可惜顾念这会眼里只有三个孩子,丝毫都没点关注给他。
他摸了摸鼻子,坦然的看向旭儿,
“我怎么会背叛你母亲,一个个的,真是反了天了。”
旭儿冷冷的‘哼’了一声,小心翼翼的看向宝儿,柔声道,
“哥哥也喜欢宝儿的。”
他高高的将宝儿举起来,举过头顶,笑容满面,仿佛好像举高高,才能表达自己对妹妹的欢喜。
其实,看到妹妹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是妹妹,他的妹妹。
不过父亲瞒骗了他们兄弟三人这样久,总是要受一些惩罚的。
母亲太娇弱,他们怎么忍心责怪?一腔怒气,只能发在萧越的身上了。
萧昀和萧暄同时看向顾念,见她肯定的点头,纷纷走到旭儿边上,萧昀小心翼翼的戳了下宝儿粉嫩的脸颊,
“宝儿,我是你二哥……”
宝儿快乐极了,尽管路上车马劳顿,可这一晚上,她在三位哥哥的怀里来回转,一会这里,一会哪里。
果然,真的和父亲,母亲说的那样,哥哥们真的很喜欢她。
她真的是家里的宝贝呢。
一个晚上,宫里都是她‘咯咯’的笑声,最后,顾念好不容易才将她哄去睡觉,把空间留给父子四人。
萧昀和萧暄听了几句萧越的训导后,就回宫歇息去了,他们已经答应,明日就带宝儿去宫外转转,带她去吃好吃的,所以他们必须睡够了,至于其他的,就等大哥和父亲说去吧。
御书房里只剩下父子俩,旭儿和萧越说起最近朝中的事情,萧越摆摆手,微笑道,
“你从小就跟在你皇爷爷身边,后来又是跟在你皇伯父身边,你胸中自有丘壑,我相信你能做好。”
他停顿了一下,“只是有一件事情,我想和你说一说。”
虽然在妹妹的事情上,旭儿生气父亲隐瞒了他这样久,不过,年轻的皇帝陛下一向分得清轻重,于是恭敬的站起来,道,
“父亲请说。”
萧越叫他坐下,道,
“人都说皇帝得要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可在父亲看来,那些都是假的。”
“虽然说你的婚事,是私事,也是国事。”
“可父亲希望你能选一个你喜爱的女子为后,你还这样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深宫寂寂,一个人走太累了。”
他凝视着儿子英挺的面容,想到当初父亲萧易想要改立太子,被他阻止了。
却没想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皇朝的权利,还是到了儿子的手中。
不过,他从不后悔当初所做的一切。
只是,他很清楚这其中的艰辛,所以他更期盼儿子能和他一样,得一心爱女子,相互扶持。
一年后,年轻的皇帝大婚,给顾念和萧越敬茶后,和皇后一起又送走了远行的父母。
他眼神温柔的看着皇后,伸手抚着她的鬓角,低声说道,
“父亲和母亲都叮嘱我,要对你好,就一生一世一双人,我答应了他们,这辈子只对你好,一生一世一双人。”
年轻的皇后怔怔的看着丈夫,泪满盈眶。
为了这句话,她陪着丈夫一起,披荆斩棘,走过一生,丈夫也确实做到了那句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