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商场才察觉变了天,起初还有些微零碎的日光,这时已经风雨大作。
廊檐下躲满了避雨的行人,一下子把大门出口堵得水泄不通,公交车站其实就在十米开外,但都没有人有勇气冲进雨里。
辛晴戴上卫衣的帽子,转而对范唯尘嘱咐:“把帽子戴上,我们一起跑去车站。”她眼里泛出萤光,滋生着无限期盼。
“你这么猛?”范唯尘狐疑地望着她那副弱不禁风的小身板。
辛晴不由分说给了肯定的答复,两人一起奔向雨中,范唯尘下意识伸出手臂,几乎将身边的人圈拢在自己怀里,一边跑还一边张开手掌,试图给辛晴挡住脸前的雨。
没想到雨势这样大,平地上积起的水洼东一滩西一滩,待他们躲到车站的遮棚下,才发现一路跑来,鞋子都淌湿了。
两个人胸膛起伏,停下来才发现狭小的空间里只他们彼此,周身湿漉漉的,相互望了一眼狼狈的对方,兀自笑得一发不可收拾。
范唯尘问她:“你笑什么?”
“笑你愿意不顾一切陪我淋雨啊!”辛晴说得毫无保留,说时红了眼眶,心想,一路辛苦走来,等的就是这么一个人吧,没什么特别好,是他就最好。
范唯尘伸手帮她拨开粘在脸庞上的发丝,取笑:“淋场雨就把你感动成这样呀,你会不会太容易满足了?”
“容易满足不好吗?”辛晴不满瞪他一眼。
“当然好,那是我前世修来的福!”范唯尘直往脸上贴金。
辛晴见他说得暧昧至极,脸一下子红透了,究竟是干他何事?!
没等辛晴点破他的自作多情,范唯尘突然收起那套玩世不恭,正色道:“十七岁的我陪你淋雨,等到二十七岁,我会帮你打把伞。”
辛晴被他的话戳痛,暗自祈祷,十年后的他们,拜托还要在一起呀!
等的车过了十分钟才来,他们在这间隙,突然聊到了今后的打算。
范唯尘先起的话头:“辛晴,你还是会考F大的新闻系吗?”
“对,我想成为一名记者。”
“哪有不平哪有你?”
辛晴揶揄他:“那是济公!”
范唯尘扑哧笑出声,觉得她何时何地都保持着有趣的天性,这种品质和性格令他着迷,愈发想着要靠近她多一些,才能挖掘她内心深处更多的美好。
只是,范唯尘没有沉浸在这种气氛中太久,心事重重问她:“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故事长吗?够你说一路吗?不够的话,那只好请你长话短说喽!”辛晴总能找到机会调侃他,他是她眼里的好好先生,即使会生气,也是眉目和善的生气,她丝毫不感到害怕和心悸。
一定程度上,范唯尘要比楚清源木讷迟钝的多,他的眼里从未积聚过那种压迫性的逼视,这使辛晴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整个人都是调皮松散的,可以肆无忌惮做最原始的自己。
“好,我就说到车来。”范唯尘规避了她语里的为难,他的性子里,天生是个不折不扣的谦谦君子,无意计较太多。
“我出生在一个富庶家庭,慈母严父。他们给我锦衣玉食的生活,却也让我活得憋屈不自由。尤其是我父亲,擅长安排我的人生。我向来不是个善于妥协的孩子,比起他那个圈子里的小孩,我特别出格和失败。他时常因为我没有考上大学而觉得脸面无光,任谁提起我都会让他懊恼到一整天抬不起头来。”
范唯尘无奈叹息,扯出一丝嘲讽的笑意继续往下倾诉:“真奇怪,他的虚荣心为何要建立在我身上。他一直反对我踢球,哪怕我去年代表U19国家男子足球队赢得了冠军,他也不见得乐意。你想想,这是我在足球生涯时期多么具备含金量的一个冠军啊,偏偏沦落成了他的笑柄,这也罢了,居然骂我蠢,骂我在大环境如此糟糕恶劣下还敢搞足球事业,简直就是蠢不足惜。”
“这些我都可以当耳旁风,不去和他较真。但他为了让我放弃足球,使的手段让我心寒,他不惜动用人力和财力,让国家队管理层踢掉我,那时我才刚尝到甜头,拿了人生中第一个冠军啊!我从五岁开始踢球,八岁被球探选中,十二岁正式进入甲级球队青训营。从十二岁到十七岁,我每天平均练球超过五小时以上,我自认我不是玩票才选择踢球,对足球是真爱。”
“但我父亲有能力把一切生路都给我切断,所以我在今年的暑假,答应他复读一年,考一个他希望我考上的理想大学,F大或T大都行。我提出的条件是,只要考上,随便我读不读都行,他要的就是向世人证明,他的儿子资质是聪颖的。”
“我的理想一直是可以去英国踢球,我最喜欢影响我最深的球队在那里,我最敬佩最值得我学习的球员在那里。我父亲的条件比我更简单,只要我最终拿到牛津或剑桥的offer,从此就不干预我踢球这件事。”
说到这里,范唯尘不再往下说,而是目光深沉地看了辛晴一眼,一五一十向她诚实交待:“可就在这周四,班主任找我谈话了,告诉我F大对我抛出了橄榄枝,有一个体育特长生的名额可以给我,只要我高考达到一个标准线就没问题。”
辛晴明白,故事已经接近尾声了,只留下结局未公示于人,而那辆载他们回家的公交车,颠簸着从远处驶来。
说不上为什么,辛晴看见车像看见了救星,莫名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般对他说:“说好了,故事再长,就说到车来为止。”
她不想成为范唯尘理想道路上的绊脚石,也说不出“你去英国就英国了,哪怕世界各地的角角落落,我都会在原地等你回来”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来,此时此刻的她,对于想不想他去英国,心里并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
心里比辛晴有准确答案的范唯尘,更为清楚,他这一别,就是遥遥无期。他去英国,完全不是为了什么留学,而是想留在那里踢球。
一旦留在那儿,八年十年是常有的事,何来归期可言?
投币上车后,他们被挤到最后一排的座位,范唯尘坐在窗边,窗子坏了,留一道窄小的缝隙,怎么关也关不紧,雨水掺杂着冷风直往他脸上砸灌。
他忽然低下头,神色如常:“你鞋子湿了,我帮你换一双。”
他们方才买了同款不同颜色的帆布鞋,这方面他们有相似的默契,总认为同款同色太为刻意,反而失了纯粹。
范唯尘选的是黑面白底的,辛晴选了红面白底的,没成想这会儿恰如其分地派上用场了。
碍于公交车上人满为患,范唯尘没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帮辛晴脱鞋脱袜,但他弯下腰提议:“我帮你系鞋带吧。”
辛晴想着,也许以后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了,便不再扭捏着拒绝。
在起雾的车窗里看着弓腰曲背的范唯尘帮她系鞋带的模样,这样的情形,恐怕二十七岁的范唯尘,永不会重新再对她做一遍。
辛晴这样以为。
范唯尘若无其事起身,抬眼便看见辛晴失神地望着窗外,一丝一毫都没留意他的举动,于是轻声问:“在看什么?”
辛晴勾起嘴角,笑得言不由衷:“在看雨什么时候停呀。”
此时此刻的我并不是在看窗外的风景,而是在看倒映在窗里的你。
辛晴在心里纠正这个怯懦又满嘴谎话的自己,她亦非常瞧不起将所有的真实想法都隐藏于心的这个自己,总觉得不够坦荡和磊落。
似乎过了很久之后,范唯尘从包里翻出新买的索尼随身听,将一个耳机戴到辛晴的左耳,好听的旋律一响起,恰好消解了这场无端的冷场。
车厢内喧哗,乘客们七嘴八舌都在讨论这场来势汹汹的暴雨,这一年的秋天末梢已然转瞬即逝。
耳机里浑然不觉唱着“而我已经分不清,你是友情,还是错过的爱情”。
“谢谢你送我的卡带,还有歌词本里塞着的那张纸条。”范唯尘转头对她道谢。
“你喜欢就好。”
“以后周杰伦出的每张专辑,你都要包成礼物送给我。”范唯尘讨要的口吻,十足像个朝大人讨糖的孩子,不会有人忍心拒绝那双渴求的眼睛。
辛晴笑着答应。
范唯尘不依不饶,翻起旧账:“从今以后,只能和我共享一副耳机!”他想起楚清源那张凌厉的脸,每每想起都会涌上一阵抓心挠肝的嫉妒。
辛晴却轻巧回避了这个问题,接了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一定是反复斟酌过良久,才敢借着无关紧要的话题一笔代过:“范唯尘,无论如何,别辜负自己那么多年的心血。”
分别前,辛晴给他摇摆不定的心注射了一针强心剂,这样才好令他不贪眷途中偶然遇见的良辰美景,离别时能头也不回往前走得更踏实果决,更心安理得。
这趟车开得慢慢吞吞,叫人错以为归途甚远。
下车后,辛晴反过来安慰他:“没关系的,我会试图克服时差和距离,每天和你讲讲国内好玩的事情,每天也等你给我讲讲英国好玩的事情。这样,时间大概就会过得比较快一点吧。”
“我经常回来看你。我想过了,我有四天以上的假期,我就回来看你。”
看,原来无需她的声音,他心中早有主意。
“那你要说到做到。”
年轻时,人总得毫无保留地信一回承诺。
辛晴走出了很长一段路,风雨飘摇,路灯恍惚,范唯尘依稀看见走远了的那个身影淹没在夜色里。
她撑着伞,是范唯尘放在包中的那一把,他早上出门前看到天气预报说今日有雨。
他那个未说完的故事结局,最终溃烂在肚子里,无从善终。
当时他想说,你的出现让我犹豫不决,举步不前,我曾一度想要推翻先前的所有打算,不为别的,仅仅只是为她。
范唯尘为了F大体育特招生的事情,已经和父亲闹得不可开交,他居然想推缓去英国的日程,而父亲死活不赞同,一个巴掌招呼上去,骂他是个出尔反尔的懦夫。
范唯尘被突如其来一巴掌打懵了,也许父亲打醒了他心里那无处安放的儿女情长。
可到最后,他无法自欺欺人,他终究会踏上那片陌生的国土,那里藏着他从小以来的梦想。
辛晴是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她深知自己最终不会为她驻足,所以她才不让他往下说,为的就是给他一个台阶,也给自己一个念想。
辛晴始终是个和善的小姑娘,天生长了一颗玲珑心,牵扯到爱恨情长,多以对方为重。
而他,是这样自私一个人,不配得到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