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枫舞城，偃息了白日的喧嚣繁华，唯有寒冷与静寂相伴。
借着麒麟手甲释放出的灵光，荆云在厚厚的雪地上追寻着那一抹渐渐消逝的血迹，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条寂静长街之上。
堆满积雪的长街通往远方，一眼望不见尽头。此时此刻，在长街一侧栽植着的一棵颇有年岁的雪杉树旁，隐约可见一落寞身影朦胧在树荫之下。
一直延伸的朦胧血迹，正是到了那一抹树荫下才停止。
荆云深深吸一口气，把步伐放慢放轻，尽可能地不去刺激到那人，然后向着那个方向缓步而去。
大概是发现了荆云的接近吧，那人身影一颤，接着作势欲要逃走。
“你逃也没有用，迟早要面对的事情，靠逃跑就能解决吗？”
然而看穿了这一切的荆云，淡淡地抛出了这么一句话。
那人脚步顿止，片刻后，近乎哽咽的声音传来：
“你别过来！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
“是吗……那好吧。”
荆云依言停下脚步，在距离十米左右的地方静静凝视着那人，然后轻笑了一声，让自己的话音尽可能显得柔和：
“回去吧紫澜，寒武国的夜晚可不比鹿敝国，着凉了就不好了。”
“……”
浑身上下都遍染鲜血的她，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道，甚至连往日那一头飘逸的如瀑长发，此刻也被沾染的鲜血凝结，显得无比可怖而血腥。
“回去？我能回到哪里去？”
谢紫澜把身体往雪杉数的树荫中缩了缩，同时把脸庞埋在染血的流海下，极力避免自己此刻的丑陋身姿暴露在他的视线中。
“已经没有了，不会有地方容得下我这样的人了。”
“像我这种人，大概一开始就不该存在在这个世上。”
然后，她用沉闷的叹息，像这样诅咒着自己的存在。
荆云笑道：“说什么傻话？怎么就没有地方收容你了？你可以回老家休养，也可以继续在灵炼学院教书，实在不行，还可以来我的正武盟做压寨夫人……”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个杀人狂啊！就在刚才，手上已经添了几十条人命啊，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声嘶力竭地，她截断了他调侃般的言语。
枫舞城，这座终年和寒冷的大雪相伴的繁华大城，在这一刻，再度幽然落雪。
在簌簌而落的纯白的雪花之中，她脸上的血和眼泪夹杂一处，用沙哑的声音开始了忏悔：
“是我杀的，不是别人，是我亲手杀了玄义他们的……”
她的话音颤抖着，听得出来，那是憎恨和后悔。
荆云没有上前，也没有出声与她再搭话，而是放任她继续自说自话，因为心里有某种预感——如果这个时候冒然上前，也许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伫立于雪花飘摇的街道，遍染鲜血的女子继续着诉说：
“还记得吗？我曾经说过，我从小就有梦游症，发作的时候就会像幽魂一样失去自我意识，同时力气大得出奇，不论谁都不能靠近，找了好多灵炼药师都治不好，甚至有人因此被我打得几乎瘫痪。”
“嗯，半年前离开学院的前一天晚上，你和我说过这事。”
“那么，你是怎么看待的呢？因为对方是个变态萝莉控大叔，所以被打也是活该吧。何况那时候我还在梦游，根本没意识，伤到人也是没办法……其实你是这样想的对吧？”
“那不是当然的吗？因为你一点过错也没有啊。”
她痛苦地摇着头，遍染鲜血的长发在寒风中飘动，散发着阵阵浓重的血腥味：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没有说真话。那个时候，被那个萝莉控大叔按住嘴巴往小巷子里拖的时候，其实我已经醒了过来。我是真的厌恶痛恨那个浑身酒气的家伙用他毛茸茸的糙手碰我，所以才……所以才……”
所以才出手了……这样。
“刚才也是一样，我不知道玄义给我吃下了什么东西，只觉得脑袋痛得快要裂开了，就连意识都快要消失了。但是，还是能觉察到他扑到我的身上，开始撕我的衣服，还是会不由地想要反抗……”
“啧！”脑海中想象出玄义得意的狞笑和谢紫澜悲哀的泪容，荆云不由厌恶地咂舌，拳头捏得指节发白。
大概是被勾起了痛苦的回忆，她忽然掩面痛哭，嘶哑的声音中满是悲愤：
“我不要啊！我不要和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做那样的事啊！如果我就这么被夺走了第一次，变得不再干净了，你会用怎样的眼神看待我啊？这种事情想想就觉得好恐怖，比立刻被杀还要恐怖……我明明只想找个普通的男人嫁了，像个普通的女人一样相夫教子，然后普普通通地渡过余生，为什么我会碰到这样的事情……”
“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样，在学院的时候就是，今次北上来枫舞城的一路也是，抵达枫舞城之后更是。明明一直都在期待半年后的重逢，打算把自己交给你的。明明白天在枫舞居见面的时候，就一直在压抑自己的，可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啊……”
荆云闻言一滞——原来在白天久别重逢时，几乎按捺不住兴奋的并不是只有自己，强忍着寂寞而故意摆出冷漠表情的，并不是只有自己。
男人都是人渣！自己没本事追求，就什么下三滥的法子都用，不是强奸就是下药，你们的心难道都是黑的吗——荆云想到了这个女人曾经是怎样痛斥天下男人的场景，再想想今日发生的事情，实在是无话可说。
在荆云无言以对的时候，她再度开口，话音中的悲愤，却是已经被后怕而取代：
“意识到的时候，周围已经堆满了尸体了，而我，就这样一身是血地站在尸体中……”
一瞬间夺走了几十条人命的罪恶感，对于从未沾染过血腥味的她来说，这份打击究竟沉重到何种地步呢？
荆云还记得第一次杀人时自己几天几夜没有睡好觉，被杀的人临死前的哀嚎挣扎，与溅出来的鲜血都历历在目，每当他进入梦乡之际就会化作梦靥扑面而来。
哪怕到了现在，自己已经能眼睛眨也不眨地掏出对方的心脏捏碎，但第一次杀人时的场景，依旧是无法忘怀的永远的噩梦。
所以，面对第一次杀人就夺走了几十条人命的谢紫澜，“别太在意这些细节啊，那些家伙刚才可是想侵犯你啊，你是受害者，充其量不过是防卫过度啊”，这样的话，荆云是没有办法说出口的。
“呐，我是不是做错了呢？是不是该放弃抵抗，老老实实被他们侵犯，然后就这样彻底消失在你面前，是不是这样才比较好呢？”
可是，要真这样的话，我该怎么办？荆云在心里默默回道。
谢紫澜曾经说过，自己是她最爱的人，而自己也曾对她许下承诺，会像一个男人一样保护她。
因为自己的大意，才让她参加了这场晚宴，留下了不堪回首的回忆，到头来才会以这样污秽的姿态，在寒冷的夜晚，在落雪的长街上失魂落魄地徘徊着，自责着，并且痛哭着。
所以，在这种时候，身为男人的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是什么，已经非常清楚了。
向着她所在的方向，荆云毅然迈开步伐。
鞋子踩在厚厚的雪地上，发出“咔咔”声响。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啊……”
用毋庸置疑的力道，在她欲要转身逃跑的前一刻，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不要这样啊，我身上都是血，脏啊……”
“如果因为自己变得污秽了，怕弄脏我了，所以才要逃跑的话……”荆云紧紧抱住她，把脸颊蹭到她的长发上，尽情让上面残余的鲜红把自己也弄得满脸血污。
“如果是这样的话，只要我和你一起变得肮脏，这样的话，我们就能在一起了吧？”
少年沾满鲜血的脸庞，却笑得比什么时候都更为灿烂。
“我……我可是个杀人魔哦，说不定什么时候力量失控了，会连你也……”
“啊，能死在心爱女人的手里，倒也不错呢。”
荆云伸手扶住她削瘦的双肩，让她得以正视自己的眼眸，继续深深的诉说：
“你的喜好，你的美，你的一颦一笑，你一切的一切我都不敢或忘。所以，现在有最重要的话，一定要亲口对你说……”
“那是指……什么……？”
少年深深呼吸，正视着她的眼瞳，用无比澄清而又坚定的话音，向面前的她表露着自己的真心：
“紫澜，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深深喜欢着你。所以，嫁给我吧。”
“哎……？”
只是在偶然会出现在梦里的场景，并且在经历了刚才的杀人事件之后，就已经彻底抛弃的梦想，此刻，却不可思议地在这白雪纷飞的长街上呈现了。
所以受到太大的冲击了吗？
她的大脑陷入一片空白，当回过神来，又被轻轻揽入了温暖的怀抱。
抱住她冰冷的身体。
用可靠的力度抱住她，双手环起，揽在怀中。下定的决心，至此不再动摇。
她冰冷而僵硬的肩膀，终于缓缓放松了下来。
透过衣物，女子肌肤的热度真真切切地传来。
所以少年得以相信，她还是她，哪怕身姿沾满鲜血，也不会因此堕落成别人。
在这严冬的夜晚，彼此呼吸之间，吐出阵阵朦胧的白汽。
少年的内心里，低声喃喃道：“第一个说出口的人却不是你，水芸，对不起了……”
这样子，一个选择就结束了。恐怕，也是决定性的结束。
告白声依然回荡在耳畔，宣告着坚不可摧的誓言。
所以，她凝噎了，任凭泪水不住濡湿着脸庞，用抽泣的声音回应着他：
“不行的……你会后悔的，一定会后悔的……”
“后悔吗？半年前就已经有过一次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反正人这一生说到底，不过是个选择和后悔的轮回罢了。”
“这样啊……”
迎着少年满是希冀的目光，她缓缓闭上双眼，任凭热泪簌簌落下：
“……那么，我愿意。”
话音方落，她只觉唇上一暖，正是他深吻了过来。
长街落雪，寂静无声，这对遍染血污的男女深情相吻，一时间心里除却彼此，再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