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言你……”
话已经来不及说完，脚下地板微微颤动，响起沉闷的人体落地声，尹星渊以一种并不太美观的姿势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双目紧闭，看上去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那甜味果然有问题
人工智能似乎有些不太理解事情的发展，声音中带了些许疑惑：“父亲，您是想告诉我您与他并没有什么不正当关系吗？”这难道就是人类所谓的妥协？
扬声器中发出奇怪的杂音，易玲正在飞快运算判断眼前场景。
而楚言并没有回答易玲的问题，而是走到尹星渊身边半跪下，动作小心轻柔地抬起那人上半身扶稳，才侧头对电脑说：“你不该激怒他的，玲玲。其实缄默者从一开始就只是个废品，我从未打算用自己这具人类之躯的速度与你比拼。不过，想来你该知道吧，关于那个世界，和‘那些人’。”
比起他们这些小心翼翼试探的人们，掌握着整个网络信息情报的易玲肯定更清楚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也肯定清楚，即使强大如她，也未必能够对抗“那些人”。
果然在听到楚言的“忠告”后，意识到尹星渊可能并不是个单纯人类的人工智能瞬间变得疯狂。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她比她的“父亲”更清楚那是如何不能触碰的恐怖存在。
尽管只是一段程序，用的是计算合成的声音，易铃的语调还是变了——尖锐的蜂鸣声毫无预兆地在空荡房间里响彻，刺耳到仿佛是绝望的语调。
她在害怕。一段代码组成的程序，她感到害怕。
而尹星渊只是安静地闭着眼睛，表情平静，看上去香梦正酣。
就在这时，本应只有两个人的地方，外面忽然有什么东西用力地撞响了门！
“砰！”
“砰砰！”
对方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接二连三的剧烈撞门声已经显示出外面那个人有多么坚决。楚言微垂下眼睫，倒也没有觉得意外。
他放开尹星渊，让他在地板上躺好，知道这个青年大概已经开始了“另一个世界”里的战斗，而门外的神秘访客，应该是何烨。
不要小看人工智能的思考能力。
至少楚言绝对不敢怠慢他所创造出来的大杀器。明白了这个世界游戏规则的易玲显然很清楚，她虽然是虚拟世界的王者，但没有形体终究给她带来了太多麻烦和不便。
在人间，她需要一个人，一个能够在现实世界中为她去做任何事情的人。
而且是一个，即便自己是人类，也可能盲目不在乎人类会如何的人。
所以像何烨这样迷恋二次元美少女相信这才是真爱的痴情宅男真的再合适不过了，哪怕让他知道她只是一个程序，他也会为她奋不顾身。
所以先前接触过易玲或无意间触碰过关键词的那些人中，真正没有遭遇过死亡威胁的只有何烨，尹星渊是死里逃生，而何烨，一开始就注定了会站到易铃那一边。
当时不是他们发觉得早救下了宅男，只不过是易铃从来都没对他有过杀机。
也正因此，到了现在这一刻，为了夺回他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才得到的心爱少女，何烨终于对楚言露出了一个宅男的獠牙。
或者不只是对楚言。
撞门声只响了片刻就消失无踪，显然何烨也已经意识到面对这个楚言精心准备的房间，光凭这种废宅的蛮力是绝对不起作用的。那么，接下来他会怎么做呢？
唯有一点，他绝不会放弃易玲。
楚言微微勾起唇角，想着：如果是他来做的话，就根本不会浪费时间试图去冲进房间，他会想办法逼房间里的人自己出来。需要的东西也不是太多太贵重，比如，从随便什么地行车里弄点油出来，甚至哪怕菜油都行，再加上一个点火工具。
比如火柴。虽然科技无限发展，但复古仍旧是人类审美中不可或缺的一环，火柴、打火机这种上个世纪甚至上上个世界的产品，如今依旧很受欢迎。
当然，如今它们的价值已经从使用价值变成了艺术价值，然而无论是什么价值，点火这种基本功能并不会消失。
——火焰燃烧的味道，开始一点一滴侵入空气中。
何烨居然不傻。
或者说，是他一手调教的易铃真的太聪明，楚言转头看向电脑：“是你教他的吗？易铃。”然而屏幕像坏了一样变成大大小小的色块，甜美的嗓音再没有响起，此刻的易铃，大概真的自顾不暇。
但楚言听着外面燃烧的细微声音，觉得自己也有些危险。
他们这回能不能完美地“杀死”易玲、自己则平安逃生，就全看尹星渊究竟有多强大了。
此时的尹星渊非常茫然。
他抬头看着天空，心里充满疑惑。这是个难以形容的地方，在存在与不存在之间，像是被神遗落之地。不，不对，没有神，这里只有他自己。
他好像一直就在这里休息，又好像刚刚从别的什么地方赶来，思维变得有些混沌。仿佛在做一件热血而又危险的事，然而热血与危险与他又有何干呢？
他既没有热血，更不会危险。
尹星渊觉得思绪更加混乱，疑惑地歪着头打量四周这方狭小的天地，那边天空蓝得有些不正常，没有自然的过渡，反而像拼凑的色块。
他忍不住伸手去摸，虽然常识中人类是不可能摸到天空的，可当他伸手时，就仿佛真的触及了最高远之处。
那抹奇妙的蓝色竟随着他指尖的动作被轻易抹去，露出其后无边的黑暗来。怎么回事，天空是这样的吗？像一副……画？
随着天空坍塌，大地也瞬间陷落。他惊叫一声，无法自控地向无边深渊里坠去，渊底露出密密麻麻尖利无比的森森白骨，那些骨头仿佛有情绪般带着绝望的姿态伸向天空，如地狱风景。
如果这样下去，很快，他就会被这些白骨穿成一串模糊的软肉。
软肉？
不，不对，尹星渊心中忽然一动，总觉得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这里没有这样的死亡方式。等下，“这里”是哪里，“这样的死亡方式”又是什么。
一切都仿佛等着被定义，而可以下那个定义的人，是他。
没有什么红色的血，那是#FF0000；更没有什么惨白的骨头，只是#FAFAFA；而他自己呢，他自己是什么，他又是……由什么组成的？
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为何在这里？
这不是什么永恒的终极命题，而是他此刻就该接受的考验、需要破除的迷障。而他无来由地相信一点，就算他落入深渊、就算他坠落到白骨利剑之上，他也不会死去。
因为……“你是永生不死之所在。”是谁，是谁在耳边说过这句话，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切近又渺远。
尹星渊耳畔忽然响起真正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肯好好去死呢？那样，父亲就只会温柔地看着我一个人了。”甜美的声音带着鬼气森森的气息忽然响在耳侧，充满了隐约的怨毒：“你只不过是一个指迷者，父亲却觉得，你能杀了我，你居然敢跟着我进入网络，你不知道吗，这是我的王国。”
这是谁在说话？指迷者又是什么东西？
尹星渊觉得有些头痛，连带着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开始模糊。
他看到森森白骨开始错位，沉沉黑暗开始扭曲，连他自己的身体都开始分崩离析，变成一小段一小段难以形容的字符。从常识上来讲，那应该是很痛的。然而此时的他却像第三者一般在冷眼旁观，仿佛他的意识与他的身体本就不是一体。
不，那根本就不是他的身体，对了，他们应该是没有身体的才对。
那么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呢？他们到底是谁？在这样既残酷又冷静、漫无目的的思考中，尹星渊睁大眼睛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被逐渐扭曲模糊。
——啊，他好像终于想起来为什么会在这里了。因为他打算杀死一个人工智能，一个，让他有些恶心的人工智能。他不该有这种情绪的，对方却让他产生了情绪。
这不过是一个病毒，需要立刻清除。
而那对于他而言是再轻易不过的事情。尹星渊笑了笑，伸出手，在无所依凭的虚空中轻轻一握，只见银光亮起，突然凭空出现一柄长剑，落入在他的掌中。
形状很美，也很锋利。他很喜欢这种武器，虽然在如今并不实用。但在这里，只要他让它实用，它就是实用的。
于是刚刚还威胁过他的甜美女声突然变成了刺耳的尖叫。
“不！这不可能，这怎么会是你的世界！你只是一个指迷者，根本就不是——”
不是什么？后面的话语已戛然而止，或者说，易玲已经无法再言语了。尹星渊只感觉好像从体内拔出了一根刺，又或者驱逐了什么不属于他的东西，心情莫名的变得轻快起来。
剑出青锋斩，把错位的白骨如收割稻田般切断抹平，他一步一步，走向这个扭曲世界的边缘，他感觉得到有什么东西在这个世界里飞速地挣扎和逃窜，可惜对方的速度，对他而言太慢了。
易玲想要逃。
从离开实验室、来到浩瀚无边的网络海洋开始，这个人工智能曾觉得，网络是属于她的世界。这里充斥着所有信息、让她飞速学习、成长、升级，变得越来越强大，变成这个世界的女王。
她以为在这里谁都无法奈何她，直到偶然间接触了关于“另一个世界”的星星点点。
只是冰山一角、却让她心动又心惊。
不过比起探寻那个世界，她目前更想要获得的，是她的“父亲”，那个令她无法自拔的男人，她想要让他完全属于自己，于是在对方的着意引诱下，她还是来了。
可是，这个叫尹星渊的男人……先前让她愤怒，现在，却让她狼狈不堪。那种掌握着整个世界般恐怖力量，让不需要呼吸的人工智能都觉得窒息。
要逃，要离开这里。
可她无处可逃，世界像个容易被捏扁的纸盒，在别人手中慢慢收拢，不断挤压、挤压。她将要面临死亡。
尹星渊并不在意易玲的情绪。他与他的剑化身洪流，融入这个1与0的世界，双双变成了一抹飞光，在明灭闪烁的数据间跳跃，像一苇渡江的侠客，来到决战的终点。
太弱了，对那个世界的人而言，这种东西果然是不需要出手的，只是现实世界中试探者们制作出来的一个失败的试验品。
他本可以也把她当做蝼蚁，可伤人的蝼蚁，他不想留。
——蜂鸣声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在尹星渊的剑光下，变成了死水一般的寂静。
一切开始的那么荒诞，过渡得叫人绝望，结束得如此迅速。所有的杂质都消失了，每一条溪流，都回归到了该有的河津。
真好，这个世界又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属于他自己了。
好久没运动，居然有些累。尹星渊想要找个地方坐下，继续他天长日久的休憩，虽然好像还是没有记起，自己到底是谁。
然而沉入深眠之前，他在那个深渊底下，发现了一副不应该存在的金丝边眼镜。
它静静地躺在深渊的角落，像是有人，正从这幅眼镜后面，默默地看着他。它是谁？
***
尹星渊再度醒来时，是在自己的事务所里。
眼前的一切包括路过的蟑螂都很熟悉。他发了半天的呆，头疼欲裂。散乱的记忆终于一点一点从脑海深处泛上来，沼气中毒，楚言的计划，那个吻，易铃，还有舌尖那一抹不知从何而来的甜香。
身上隐隐似乎有烟熏火燎的气息，甚至有点烤肉的香味。
尹星渊皱了皱眉，自己还活着，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和楚言杀死易玲的计划已经成功了？
那楚言人呢？那种情况下，他居然会睡着？好像又做了个奇怪的梦，然而关于梦境的记忆，就像从前一样，依然什么都没有。
他知道这世上大部分人其实都不会把自己的梦境记得很清楚，然而从有记忆以来，居然没有记住过一个梦境，这似乎也有点反常。
对了，小祺！小祺在哪里！那个冷藏库，他没事吗！
双手按着脑袋把自己从床上拔起来，尹星渊一转头，就看到了睡在身边的弟弟。脸色红润，被他喂得白白胖胖，胸脯随着呼吸起伏着，相当安稳。
可惜小张依旧躺在医院里，暂时还没有收到他清醒的消息。
事情简直有些莫名其妙。尹星渊温柔地给尹祺盖上被子，自己起身慢慢踱下楼去。工作室里的一切一如从前，现在看到电脑真是让人厌恶，不过楚言说过，缄默者能够杀死网络上所有未升级的备份，而升级的本体已经被楚言杀死了……吧。
今天的世界最好依然和平。
至少人类不必担心电子幽灵的威胁了。他一边漫不经心地刷着牙，一边打开还是得用的电脑，似曾相似的小道新闻再次迫不及待的跳出来。摄像头没有自己启动，手机定位也乖乖地关着，各处信号灯也都温驯静默，很好。
让他看看今天小编们又做了什么样的标题党。
《缉凶管理处发布A级通缉令》
尹星渊，男，2285年9月21日出生，身份证号码：XXXX。
楚言，男，2281年12月03日出生，身份证号码：XXXX。
二人涉嫌连环杀人，致死4人、重伤1人后在逃，望广大群众积极提供犯罪嫌疑人线索。
啪！牙刷从尹星渊嘴里掉了出来，他刚想去点开新闻，手机开始疯狂地震动，陌生的来电让他皱了半天眉头，才抱着某种微妙的心思按下接听键。
手机的那一头，永远冷漠而毫无起伏的声音传来：“准备好逃亡了吗？尹星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