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回程
出了乾清宫，天空已经放晴，雨后的日头更加毒辣，将我周身的皮肤烤的生疼，然而却是由内而外地觉得冰冷。我和其余秀女一起，返回静怡轩，收拾行囊，然后走向各自的去处。
康熙的众位阿哥也都簇成一团走了出来，太子身着明亮的黄色，前呼后拥地缓缓而出，后面走着的是其他的阿哥。我匆匆地扫了一巡，并没有十三阿哥，说不上是不是失落，强压着心中的痛深吸了口气。这些阿哥都长得很像，可我还是一眼就找到了八阿哥。在明亮的阳光下我才完完全全地看清他的脸，他的轮廓比其他阿哥更深一些，让他原本就清晰的五官棱角更加分明；可最让我忘不了也猜不透的就是那双眼睛，好像永远藏了无数秘密，看似就要告诉你，实则却什么都不对你说……
八阿哥就那么笔直地立在微微吹动的风中，身后是一群围着他的阿哥、随从，还有威仪的乾清宫。如果不是刚刚目睹了他的冷酷和果断，我会认为眼前的男子是一个儒雅的文人，如此的仪表堂堂，如此的气度不凡……
我停下脚步，用噙着泪的眼睛愤恨地盯着他——这愤恨，半是因为他的出现害死了两条性命；半是因为我对这封建皇权的恨意无处发泄；还有一些，是我日后才意识到的——对这样一个谦和倜傥的男子的失望，若是他今日没有以这种方式与我相识，那该有多好啊。
八阿哥并不回避，他的眼睛此时诉说着无限的坦然，也直直地回望着我。突然间我瞥到远处的十四阿哥风风火火向这边跑来，便慌忙收了目光，快步跟上前面的队伍，转头的瞬间似乎看见八阿哥身后的一个随从十分面熟，但一时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眼看得十四阿哥已经近了，容不得多想就匆匆走了。片刻，身后便传来了十四阿哥激烈地与八阿哥争辩的声音……
一路心思烦乱地回到了住处，这才发觉秋日的静怡轩已是满地落叶，零零星星的不足十个秀女，大半也都无精打采，一时间无限寂寥。
我走进卧房，紧紧关上了门，我关不住外面一切的残忍和不公，就只能关住我自己。此刻，我才意识到刚刚的死里逃生——如果康熙开口，说的不是我无罪，那么如今，我就正在监牢之中，等待着不久的身首异处。有生之年，我第一次这么接近地直面死亡，才发觉人是如此的惧怕死亡。在获释的那一瞬间，想到的不是亲人，不是爱人，不是未完成的遗憾，而只是觉得，真好，我还能活着。
我呆呆地立了半刻便麻木地整理起行囊——在这一世我已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总觉得不知什么原因就能要了我的命，如此，那么只听吩咐做事便是最安全的。突然间灵光一现：这些秀女们有些是没有选上的，一会儿就要被带出宫去了，我何不趁此机会偷偷混出去？
正想着，耳畔传来一阵笃笃的敲门声，推门而入地是个满脸堆笑的小太监，哈着腰对我道；“诺兰姑娘，梁总管让小的来带姑娘去永和宫。”
我不由得苦笑，居然还想着蒙混出宫，这皇宫早已替你想的周全，把所有活路都堵死了，哪容得你有一点点自由。
我应了他，又简单整理了一番便随他出了门。一进院就看见石静妍扭着腰走了过来，脸上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喜悦——她刚刚被封了贵人——但不过也就是按照惯例，八旗女子被选中后最低也就是贵人了，且她并未得到封号，有什么可沾沾自喜的呢？
不过她倒是全然不顾这些，幸灾乐祸地看着我此时狼狈的模样——的确，生身父母被斩、自己从旗人小姐变为了包衣、入宫选秀却落得个做宫女的下场，怕是谁见了都会以为我可怜吧。
她笑得花枝乱颤，挑起了眉毛喜滋滋地对我道：“昔日是平起平坐，忽然间就变成了主子与奴才了，你说，我这仗算不算完胜啊？哦，对了对了，昔日也不叫平起平坐，天生就是个野种，难怪随了根儿，也做这下贱的事情。”
我真的本无意再与她争斗了，不能出宫对我来说已是最坏的事情，让我万念俱灰，可她这一番话好似在我原本干枯的心上点了一把火，霎时间便烧开了。
我不能动手打她，也不能破口大骂，只是用怒不可遏的眼神死死盯住她，她竟被这要吃人一样的眼睛吓得退了一步，但旋即就强作镇定地立住了。
我嘴角微微上扬，缓缓走到她身边，这一次没有再福身，只是平视着她，一字一句地对她道：“我是输了，不过，我还有出宫的那一天；而你，就一辈子在这宫中，自己一人个享你的荣华富贵去吧。”
我特意地将“自己一个人”咬得个外的重，霎时间她的脸袭上了担忧与不安——这宫廷中的女人，最怕的不就是孤独一生吗？
我的神情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与恬静，对着身旁的太监礼貌一笑，道：“劳烦公公了，我们走吧。”
言罢我拂袖而去，再不去看石静妍那三分愤恨三分惶恐三分茫然的脸。石静妍，你已是手下败将，为何还要一次次地让自己输得那么难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