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芥蒂
正月一日一日地掀过，春寒依旧料峭。腊梅花期已过，我亦不必出门去为若溪折梅，干脆每日都懒懒地呆在若溪房中，看书、下棋、写字、天南地北地闲聊。与其说是我陪着病中的若溪，倒不如说是若溪陪着有些心灰意冷的我。
整个正月里，已在宫外有府邸的皇子，无一不留在家中，陪伴着妻子儿女，享受着人间最质朴的天伦之乐，冷清的紫禁城便是越发冷落了。胤祥亦是不能例外，自元宵节过后我竟再未与他相见。
每每看到服侍在侧的婧瑶，一日日地红润着面庞从我身边经过，我都不由得想起她叫我帮她看那玉佩时的希冀模样。我也时常地猜想，婧瑶怎会看不出我与胤祥之间的感情，而她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何。
胡思乱想间，我更是忆起新年里胤祥抱我坐上玫瑰椅，在我耳边轻声的承诺：待到春暖花开，就会这样抱着我，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吗？那是我所愿的，还是胤祥所想的？抑或只是我二人半梦半醒间模糊的一份期许。我与他之间，若有永远，也远不过康熙四十六年吧。可明知如此的我，却还急切地等待着他兑现自己的诺言——若能够，让他抱着我，亲口告诉我，从今后永不分离，只消如此，我便觉得足够了。
清宫里，过了二月二，才算是新年的真正结束。这一天，照例又是阖宫家宴，一亲王贝勒皆会携家眷入宫，共赴天家盛宴。因而当墨荣正午时赶来永寿宫替胤祥传话给我，说是晚宴时抽空来看我，叫我准备着。我也只是草草地应付了，心中却思忖着胤祥是如何携妻带女，意气风发地走入紫禁城的宫门。。
我与若溪二人，打发了阁中诸人去外室候着，只余我两，在本该热热闹闹的春龙节里，静静地坐在昏暗的暖室中，听着远处时隐时现的丝竹之声，由着红霞变成了漆黑的夜幕。若溪在想些什么，或许回忆是儿时在生母膝下的亲昵时光，或许是遥想远嫁后满目苍茫的草原，我猜不出，也不敢问。而我，却在断断续续地拼凑与胤祥的点滴中，有些许的后悔——或许，我本不该再回来了——既然明知我于胤祥，于这个世界，都只是一捧突然消失的泡沫，那么如此执着于我在胤祥心中的地位又是为何？只是为了证明胤祥此生最爱的是我吗……
我就这么默默地坐在若溪床边，不知不觉戌时已过，身旁的若溪不知何时已然熟睡。我替她掖好了被角，披上件斗篷便出门去了。
春龙节的宁寿宫内，处处张灯结彩，我走过我与胤祥相拥的玫瑰椅，绕过他与我情意缱绻的月亮门，心中又浮现的，是他那双如水般的眼眸——纵然有那么多的不值得，太执着也好，太任性也罢，可我终究对他，放不下，更是忘不掉……
出了宁寿宫的后门，我想着一路往太极殿，或许可以迎一迎胤祥，却不想，不远处两个熟悉的声音，交错着让我几乎周身凝固。
那是婧瑶不同于以往那般清爽利落的声音，夹杂着些许的卑微和浓浓的爱意，“希望，十三爷能喜欢。”
我躲在墙角处，看不见他们的脸，想必胤祥拿着那枚玉佩，是若有所思地仔细端详了一番吧，因他再开口时是那么温柔，恰如曾经同样温柔地与我说话，“这玉佩的寓意，极好。谢谢你，婧瑶，你有心了。”
“十三爷，公主她，身子总不见好，您有空，多来看看她吧。”
“好，我一定。”胤祥的那句“一定”说的那般地不容置疑，我仿佛能看见，他是如何盯着婧瑶那双朦胧多情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向她许诺，甚至，还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
婧瑶的声音旋即有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那奴婢……”而婧瑶毕竟是婧瑶，她终是安定了神思，款款道：“奴婢等您。”言罢，簌簌的裙摆声伴着细碎的脚步匆匆远去了。
我立在那，那个朱红色城墙围成的小小夹角，久久不敢迈步——胤祥是在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吗，为何依旧未曾移步。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所有的猜测，都是不是真的；我又该怎样装作若无其事般去见，我的，胤祥……
片刻，我终是努力地挤出一个微笑，用力地眨了眨眼，将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压抑回去。迈着如常的脚步转过墙角。面前的，是胤祥挺拔的背影，静默地立在阑珊的灯火中。
“胤祥？”我装出微微的惊喜，像过去无数次呼唤他那样，唤着只有他至亲的人才能唤的，他的名字。
胤祥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呼唤打断了思绪，有些慌忙地回过头，他竭力掩饰着的揣起玉佩的动作并未逃过我的眼睛，而我却只能装作没有注意。
他如水般的眼眸，被一抹微笑染得愈加的清澈，快步向我走来，拉起我的手放在自己脖领处，有些嗔怪道：“你这是打哪来啊？怎么手这样凉，脸也冻得通红了。
他哪里知道我已经立在墙角的风口目睹了他刚刚的一切；他又哪里知道，何止是手，我的周身，还有那颗盼着念着他的心，都早已凉透了。而我却回望着他的眼，抿起嘴淡淡一笑——那是他说过的，最美的笑——有些许的娇羞，些许的烂漫，还有着不似我这般年纪才有的一丝妩媚，轻声道：“刚才一路走来看见许多漂亮的灯笼，一时贪看，多停留了片刻，怎的就这么娇气了？”
许是我掩藏地太好了吧，胤祥并未察觉我有什么异常，只是搂起我，向着若溪的朝懿阁走去了。
进了正厅，我与胤祥都褪去了厚重的斗篷，他这才一把将我拥入怀里，亲昵地用他的脸颊摩挲着我的头发，温柔地问道：“想我了没？”
我的手，伏在他宽阔的胸膛上，抚摸着他心脏的位置，那一声声有力的震颤我全然都感觉的到——只是这样迫切而真诚的心跳，从今后，还会只为我一人吗？还是说，从来，就不曾只为我一人。
然而胤祥炽热的胸膛容不得我对他丝毫的愠怒和怀疑，他周身那种好闻的香气让我眩晕，我只能贪恋地愈加靠紧他的身躯，喃喃地说：“不想你，就省的大半夜跑出去迎你了。”
他笑，更加爱怜地用力抱着我。
“胤祥，你说，待到春暖花开时，就和我永不分离，是什么意思？”此刻的我，不想再纠缠关于婧瑶的种种了，只是希望他的心里尚有我们，只要有我们，就好了。
胤祥踟蹰了片刻，终是有些无可奈何地紧了紧环着我的手臂，叹声道：“我知道，我许你了。可是诺兰，当下我只能告诉你，还不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但你须得信我，只要有我在，定会保着你。”
此刻的我，无心去揣测胤祥这番如此模棱两可的话语中深深浅浅的意思了，或许这样的结果，是我早已预料到的，只是一天未听他说出口，我一天就无法逼迫自己相信。无论如何，现在我的我与他，都无法排除万难，光明正大的厮守——索性，我在这一世还有两年的时间。两年，我须得如何做，才能最终成为他的身边人？
我不问，亦不想，闭上眼，问着他那醉人的香气，放任着自己，贪恋这难得的温存。
许是这个话题太过让彼此为难，我与胤祥一时间也再无话了，他抱着我，又抱了片刻，终是起身对我说：“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过两日便再来看你。”
他的这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却如同一颗粗糙的砂石，于我心中激起淡淡的痛楚——脑中浮现的是婧瑶对他的叮嘱，更是他对着婧瑶的承诺。我望着他那双清澈的似乎可以映照出世间万事万物的眼，很想问他一句：胤祥，这朝懿阁，到底谁才是你真心牵挂的人；还是，你也会如同这皇宫里所有的凡夫俗子一般，每每踏入这个地方，心中都得意的筹谋着一箭三雕……
然而我依旧是收拾了所有的情绪，做出欢欣且期许的样子，向着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那一刻，我心中似有着说不尽的悲哀：是从今晚起吗？亦或早在我阴差阳错闯入这个混沌的时空就开始了——我竟再也不会将心中的喜怒哀乐尽数显露在脸上了——这是我在那一世无论如何都学不会的——而今却成为了我的一种习惯，一种深入骨髓融入血液的本能。
我为胤祥披好了斗篷，送他出了房门，却不想刚走到庭院中央，偏殿里径直走出了婧瑶。只见她低着眉，迈着小步走到我与胤祥面前，恭敬地福身，清爽利落地道：“十三爷要走了罢，外面冷，您添个暖炉暖暖手吧。”言罢便将一个裹着绛紫色缎面外罩的手炉举到胤祥跟前。一举一动、一言一句，皆是恪守奴婢的本分，无一丝僭越，也无半点造作。唯一袒露她心事的是那手炉外罩上绣着的并蒂莲——花开两朵，可谓同心。这寓意，婧瑶你是要说给谁听？胤祥淡淡的笑了笑，算是回应，大方地接下了，便拉着我接着向门外走去。
婧瑶与胤祥，炉火纯青地在我面前掩饰着自己的心事，那从容淡定丝毫不输于同样精于此道的我。
若不是我早先无意中撞见了他们之间的种种，任我无论如何也是想不到，他们居然可以如此自然地在我面前一唱一和地演这么一出戏。也罢，既然大幕已经拉开，你二人也已撑起了这台戏，那我岂能砸了你们的戏台、剥了你们的行头，就让我，陪着你们一同演下去吧。只是婧瑶，胜负结局早已命定，待到落幕，这戏台上必定再不会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