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再赴归程
元日过后宫中安静下来，我整日无事，只等正月十五，胤祥带我出宫。
元宵佳节康熙于保和殿举行家宴，胤祥同我约好，戌时一到我便在西华门等他，他寻个由头半路上离席，自会赶来与我相会，带我出去。
这日我自是又精心梳妆了一番，坐在镜前，一会儿想着许久未和胤祥一同出宫了，当真有些兴奋；一会儿又想着明早就可见到整整一年未见的周诚，心中便如鹿乱撞、激动不已。
这一日天气并不算很冷，然而久久地立在开阔的宫门口，还是不免让人有些微微发颤。我远远地望着宫内悬挂的盏盏明灯，在墨蓝色的夜幕下连成吉祥喜庆的一片通红，不觉间一抹笑意袭上唇边。
天气是越发地冷了，夜已黑透了，皎若银盘的月亮盈盈悬在空中。我已在这宫门口站了一个多时辰了，胤祥却迟迟还未出现。刺骨的冷风叫我腿脚有些发麻，我边来回地踱着步，边焦急万分地等待着胤祥出现。
不多时，但见一个人影向我匆匆跑来，仔细一看，竟是墨荣。我忙不迭地问道：“你家主子呢？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出来？”
墨荣一哈腰，咧着嘴，一副甚是为难的样子道：“爷让小的来给诺兰姑娘传个话，今晚上万岁爷高兴，特意留了十三爷，说是不准他先走……”
我一听此话便有些火了，也不等墨荣说完，便吼道：“不准先走？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墨荣陪着笑脸悄声细语地说：“得等宴会结束，怎么着也得亥时了吧。爷的意思是……今儿就不陪姑娘出去了，夜里风大，姑娘赶紧回去歇着吧。爷明儿一早就来接您出宫。”
胤祥哪里知道今夜出宫于我来说是件多么重大的事情，岂是今日不行那就来日这样简单的。哪怕是我在这等到宴会结束，再让胤祥带我出去，那都是来不及的了。我心急如焚，一把拉住墨荣，大声叫嚷道“就没别的办法了吗？我现在就得出宫！”
墨荣被我唬的一愣，继而又是那三分讨好三分无奈地表情，歪着脖子对我道：“姑娘您也晓得，这出入宫门可不是一般的小事，小的是真没办法。十三爷今儿是真的过不来，他也急得很呢，姑娘您就体谅体谅我家主子，明日再出去吧。”
凛冽的寒风刀子一般地刮着我的脸，我则像一只被隔开了皮囊的气球，除过万念俱灰，我此刻是连焦急都焦急不起来了——我是断然没有办法自己出宫的，可若是今夜不出宫，想见到周诚，就要再等一年。我不能等，也不敢等。我无法想象与周诚两年不见——即便是这一年中我与胤祥感情渐笃，可我依旧会时时想念周诚，想起他阳关般温暖的模样。然而两年，却足够让人彻底地忘记一个人、不爱一个人。无论如何，我不能忘记周诚，也不能不爱周诚，我必须出宫，去赴那个我心心念念了一年的约会——我与周诚的约会。
我依旧不依不饶，抓着墨荣不放，硬是叫他想出个办法。正僵持间，忽地听见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道了句，“诺兰？你在这做什么？”
那声音温润细腻，洪亮的恰到好处。我心中骤然一喜，转头寻去，那立在远处灯火通明的宫宇斑斓剪影前的，确是八阿哥。
我顿时喜出望外，几乎要哭了出来，赶忙迎了上去，也顾不上行礼，开口便道：“八阿哥，你带我出宫！”
八阿哥原本见我神色万分凝重地立在冬日的冷夜里，心中必定以为我出了何等大事，却不想我一开口竟是叫他带我出宫，显然是有些回不过神。我便强捋着冻木了的嘴皮子草草地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下。闻罢八阿哥展颜一笑，对着旁边仍苦着脸候着的墨荣道：“回了你们家主子，说我带诺兰姑娘出宫了，叫他安心陪皇阿玛。”接着一摆手，就叫墨荣退下了。
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对我说了句：“老十三今夜的确是出不来，你多体谅。”言罢也不顾我不明所以地直直望着他，携了我的手就向宫外走去了。
马车一路行的安稳，然我心中却片刻不得安宁，适才的险些无法出宫，现在想起仍是心有余悸；原本满心憧憬的与周诚的重逢，也因心中气愤胤祥的爽约变得烦乱。我一路上与八阿哥相对而坐，默默无语，行至了万福楼，我自己下了车取了药，又坐回到车上，才对着八阿哥眨了眨眼，无不亢奋地道；“咱们找个地儿喝酒吧！”
借酒浇愁，或是借酒助兴，这本是上一世的我常常做的事，此刻我也说不上是难过还是开心，反正就是想喝上一点。八阿哥倒也颇顺我意，将我带至一处极安静风雅的酒楼。这酒楼虽是处于京城闹市之中，当中却别有洞天：满园的梅树芳香四溢，精巧的楼宇秀丽旖旎；酒楼内宽敞明亮，只点缀着几件江南样式的黄花梨桌椅；幽幽萦绕的丝竹之声时隐时现，叫人心旷神怡，当真是应了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我与八阿哥酒过三巡，已有了微微的醉意。举起酒杯对着八阿哥道：“八阿哥，今日当真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八阿哥却也不问我如此执意出宫的缘由，只是浅浅一笑，与我轻撞酒盅。
我眯着眼，看着面前与我相对而坐的八阿哥，温暖的烛火在他脸上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橘色，他神色淡远地喝着酒，偶尔对着我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温润如玉的笑容，我忽地想起了那年冬日的澄瑞亭，一笼红碳，烧一壶好酒；一朝相识，得一世知己。
我斜趴在桌子上，插着珠花的小两把头被我揉弄的有些散乱，我轻抚着鬓角一丝光洁的碎发，兀自一笑，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对着面前人道：“八阿哥，你知道吗，我在这一世的第一口酒，就是同你喝的。”
八阿哥当然不懂得我口中的“这一世”，他解颐，竟露出些许的欣慰之色，“是吗，若如此，当真是我无上荣幸啊。”
我迷醉着，却也努力搜寻着，原来我在这一世，每每饮酒，竟都有八阿哥在侧——于我而言，那便他总是在，在我最欢欣时，也在我最失落时。
思绪至此，不免又想起了胤祥今日的爽约：他向来是从不失信于我的。今日之事，究竟是因康熙着意留了胤祥下来，还是胤祥身旁有妻女不便离席，我都不得而知了，但不管怎样，总之是他身不由已的，却也捎带着，不得不叫我一同承受他这份身不由己。
借着酒劲儿，我眯着眼，囫囵问道：“八阿哥，你们这些皇子，都有着那么多的不得己吗？”
八阿哥微微一怔，然而旋即淡淡地笑了笑，说道：“这世间人，任谁没有许多的不得已呢？穷人百姓粗茶淡饭那是不得已，屡试不中之人沦为村野先生那是不得已，良家女子遭逢变故沦落烟花之地那也是不得已。我们这些皇子，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自然也该有些别的不得已，那才公平吧。”
“可是，若因为你们的这份不得已，伤及了原本无辜的人，你们深夜扪心，能够安枕吗？八阿哥，你可曾有过，为了自己那些有些冠冕堂皇的不得已，而连累了原本不该承受苦痛的人，若是有过，你心里可会觉得愧疚？”我私心想着，同样都是皇子，心境应该有相同之处吧，或许，我能从八阿哥的言语中推测出一二胤祥的心意。
“有过，只有一次。”
“哦？是谁？”此刻我倒有了几分好奇。
八阿哥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你”
“我？八阿哥……”我脑中飞快地转动着，却仍是不明所以，“八阿哥何曾伤及过我？诺兰怎么不知道呢？”
“当日因我一言，你就从富贵小姐沦为了包衣奴才，留在宫中为奴为婢，怎么，这么轻易就不记得了？”
闻言我心中一颤，八阿哥说的竟是那件事——彼时我的确是恨他入骨，觉得他阴诈诡谲，不择手段。然而这样的印象自当日他于太子宫中就出险遭凌辱的我之时起，便渐渐地[]
“可是，你们连选择终身相伴的女子都不能由自己做主，不觉得无奈，不觉得委屈吗？”我顿了顿，小声嗫嚅道：“我可听说，八福晋是出了名的彪悍角色呢！”
八阿哥那送到唇边的酒杯突然停了下来，直直地望着我。
我一惊，连连开脱道：“我只是听宫中的下人，闲来无聊时信口胡说的，流言无稽，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八阿哥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却是淡淡道：“彪悍倒是谈不上，只不过是我看不上她，她也看不上我，日子过的别扭就是了。”
我凝视着八阿哥，他那双深邃的眸子中隐隐闪烁着些我读不懂的欲言又止，我不解，追问道：“怎么会？一个是尊贵无比的皇子，一个是大家闺秀的名门之女，你们二人……岂有互相看不上的道理？”
八阿哥摇了摇头，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徐徐饮着杯中酒，不再言语。
或许，真如他所说的那样，身为天子，不用为生计奔波，不用为琐事犯愁，故而就要比寻常人多承受一些情爱之痛吧。
“那么皇位呢？天下人都说作皇帝好，皇帝生的儿子们也各个觉得作皇帝好。八阿哥是否也喜欢作皇帝？”我自然是信口胡说，不过是好奇而已。
然而此话在今时今日，面对着当今圣上的亲子，是万万不该胡乱出口的吧。八阿哥的眉心微微一蹙，似是在嗔怪我何以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可他依旧也只是蹙了蹙眉，思忖了片刻，小口地饮着杯中的美酒，若有所思般缓缓道：“至高之权利，世间恐怕难有几人不为之动心，我亦不能免俗。只是，皇位固然好，但若得了皇位，却失了天下，那么这皇位，又要来做什么呢？”
得了皇位，失了天下……我昏昏沉沉，愈加想不清楚，追问道：“得了皇位自然就是得了天下，哪里有八阿哥说的那种道理？”
八阿哥深深望了我一眼，却只顾自喝酒，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