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天韵心头一紧,谌师弈从不会这样吞吞吐吐,这小楼里面有什么?
禁军们却没有如此细腻的心思,听见她说可以进去了,后面的话哪还听得进去,当下排成两队冲了进去。
最先冲进去的两人生生顿住了脚步,引得身后一串连环撞车,但在看清屋中的景象后,到嘴边的骂人话便生生咽了下去。
随着屋门打开,一股寒意扑面而来。在火把的照亮下,可以看见空旷的屋子正中有一个大坑,坑底整齐地摆着一排棺材。似被那股寒意裹挟住了手脚,一行人进退维谷。
祝天韵终于赶到了,谌师弈对他解释道:“里面一共有六具棺材,棺材看起来有新有旧,我怀疑是你提过的那六任知县。”
“什么?”他本是为了此事来的文县,可当真相这么红果果摆在面前时,却觉得无比荒诞,愣了片刻才道,“来几个人,下去把棺材抬上来。温芅你带其他人继续上楼寻找别的证据。”
谌师弈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觉得最好是把这些棺材都抬到县衙去,我开了最新的那一具棺材,有些问题。”
祝天韵点头表示认可,但心中却仍是无比狐疑:“我总觉得他们保存着这些尸体,很奇怪。”
“一开始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但仔细想想,如果是我,我大概也会这么做。”谌师弈很认真地回答,“因为对那些人来说,这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可再安全的地方也可能暴露,到底没有毁尸灭迹来的安全。”
“你这么想没错,可是如果换个思路呢?”谌师弈目光深邃,“这么隐蔽的地方如果也暴露了,那就说明大势已去。如果这里什么证据也没有,追查之人怎能善罢甘休?与其让他继续追查下去,倒不如到此为止,你想查文县,那我就把和文县相关的所有罪证都给你准备好。将文县当做一个弃子抛出去,所有事情就此结束,不拖累其他人。”
不知是因为这番话还是因为屋子里的森冷寒意,祝天韵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谌师弈这番话并不危言耸听,相反是因为太现实,所以才更可怕。
弃车保帅从来不是什么新鲜事,小小一个文县背后若没后台,怎么可能做得下这么大的事?可若有幕后之人,全国还有多少个像文县一样的法外之地?他不敢细想,只觉得一阵无力。
去楼上搜索的禁军抬下来数口大箱子下来,温芅兴高采烈:“我们找到了很多账本和金银珠宝。”
谌师弈却只平静地看着那些箱子,目光冰冷:“钱太少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祝天韵却是秒懂,没错,钱太少了。文县被称为销金窟,多少人在这里一掷千金。按谌师弈的说法,这个销金窟至少已经存在了三年有余,那该是多大的一笔收入,可如今就算这几口箱子里装的全是银钱,也实在是太少了。
少掉的那些钱去哪儿了?自然是用来贿赂上面的那些高官,除非找到的那些账本中有详细记载贿赂每个官员的金额,可如今听完谌师弈的一番话,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坑里的棺木也都抬了上来和装满证据的大箱子放在一处,可祝天韵却已经没了初入此处时的喜悦之情。
留下些禁军在此地把守着,其他人各司其职,一拨人去找马车,另一拨人则挨家挨户去将这地下城中的居民拉出来。
马车到时,街道两侧已经堆满了各色各样的人:花枝招展的女人、衣衫褴褛地少年、瘦骨嶙峋的大烟鬼……除了因为常年晒不到太阳,皮肤苍白外,他们还有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是死人。
温芅站在一旁,面色发青:“太狠了,每一家都有死士看着,从我们闯入的那一刻,他们就下了杀手,一个活口也没留。”话说完,想到之前谌师弈特地从“赏馆”带走的那个少年,他面色由青变白,难道谌师弈早知道会如此?
猛然抬头看去,直接火把的映照下,谌师弈站在台阶上,低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她眼底投射出一道悲伤的阴影,让她看起来仿佛是个一阵风便能吹到的小姑娘。温芅一个激灵,仿佛这才反应过来,她本来就只是个小姑娘啊。她做到了很多,发生这样的惨况,不是她的错,自己刚刚却试图强人所难。
祝天韵轻轻拥住她:“走吧,去县衙看看于大人那边的情况。不管怎样,文县这个龙潭虎穴都是要端掉的。你也该和过去做个了断,从此往前看了。”
“是啊,总算到了做个了断的时候。”谌师弈闭了闭眼,长长呼出一口气。
马车辘辘载着他们驶出地下城,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双目重新接触到灿烂阳光时,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祝天韵靠在车壁上若有所思,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疏忽了,心中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马车的嘶鸣打断他的思绪,县衙到了。
于宿伦已经控制住了整个县衙,杨主簿、朱县尉一干人等被五花大绑,由禁军押着跪在县衙大堂上,衬着头顶的“明、镜高悬”几个字格外讽刺。
江宁府府尹显然已经认清了形势,一脸狗腿地端了下马凳凑到马车边,不过祝天韵和谌师弈都没领情,而这位府尹大人却丝毫没有被人打脸的尴尬,依旧笑得谄媚。
倒真是一条好狗,谌师弈嫌弃地撇开眼,却发现身旁祝天韵停下了脚步,他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什么,许久,目光轻飘飘落到江宁府府尹身上,突然轻轻一笑:“齐大人辛苦了。”
谌师弈只觉得头皮一麻,祝天韵的语气别人或许听不出什么,可她却明显感到那温和语气中夹杂着的瘆人。什么意思?这个齐大人有问题?
刚想要回头去看,却被祝天韵握住了手:“弃车保帅尚可忍,但若弃的只是个小卒子,那未免欺人太甚。这番大动干戈,却只落得这么个惨淡收场,我不甘心。”
如此,谌师弈便什么都明白了。前有一个江宁织造,后又来一个江宁府尹,伏低做小的本事都这么厉害,不知是不是师出同门。
祝天韵看她露出了然的神情,心情稍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变得这般默契的,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
目光落到两人交握的手上,心底泛起阵阵暖意。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但若能得一人执手走到白首,纵然此生苦短亦是幸事。
“你想从哪里查起?”谌师弈问。
“状元之死。”祝天韵用力握了她一下,松开手,快步走到跪在地上的那些人面前,“来人,把小楼中找到的证据抬上来!”
一声令下,几口大箱子被抬到他们面前,齐齐打开,露出里面厚厚的账本和闪瞎眼的金银珠宝。
杨主簿等人对视一眼,齐齐磕头道:“草民认罪!”当真是没有一丝犹豫惧怕,看的祝天韵通体发寒。
“好,既然认罪了,那么本王来问,你们答,想必你们定会知无不言。”他冷笑一声,“你们的幕后主使是谁?”
“文县地下的销金窟乃是草民等人一手所为,只是为了求财,哪有什么幕后主使。”
“就凭你们?”祝天韵冷嗤。
“王爷不曾听过水泊梁山的故事吗?这文县就是我们的水泊梁山。”虽已是阶下囚,杨主簿却仍是一脸桀骜,“成王败寇,愿赌服输。这一天,从我们兄弟决定占下文县,当个土皇帝时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杨主簿自称他们是绿林出生,整个文县上上下下就是个贼窝,祝天韵倒不觉得他说的是假话,这些人身上都有一股亡命之徒的杀气,半点读书人的斯文也无。
“去年秋天,黄河决堤,江宁一带首当其冲,其中又以文县受灾严重。朝中得知后,立刻拨下十万两赈灾银钱。可据本王所知,真正用于赈灾筑堤的钱,不足三成,以至于出现沟壑相连续,饥寒半散亡的惨象。这其中,你们贪了多少?”
杨主簿目光闪烁了一下,却仍是梗着脖子道:“王爷,我等是土匪,您见过土匪从嘴里往外吐钱吗?自然是来多少,我们吃多少。”
“新科状元李玉昌前来赴任,彻查此事,结果刚到此地,你们便上报说县衙发生火灾,等扑灭火时,发现新县令在房中自缢而亡了。你们告诉我,这合理吗?”
“合不合理草民不知道,但他确实是自缢而亡,仵作已经检验过了。”杨主簿依旧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但祝天韵却捕捉到他眼中闪过一抹得意之色。
“你似乎很有自信?因为觉得时隔这么久,就算再查也查不出来什么了是吗?”杨主簿被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只见突然出声的女子缓缓走到他面前,语带讥讽,“棺尸虽暂掩,袖血未能防。我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杨主簿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的小姑娘,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蓦然瞪大了眼:“你……你是……”
谌师弈冷冷打断他:“来人,把新科状元的尸体抬上来,我要开棺验尸!”
这一次,与杨主簿同时浑身一震还有江宁府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