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太阳还未升起,它的光和热已经将天上的轻柔的云染的一片火红,远远看着好似在燃烧,就如赵雅兰的内心。
她坐在窗前,肚子上盖着一条毛毯,眼睛却牢牢盯着那一团团火红的云,孕妇嗜睡,她很困,但是内心就如眼前的的这片红,燃烧着,沸腾着,心烦意乱的根本睡不着。
她被李富川匆匆忙忙的塞进了汽车,身边只带了谢妈,后来车上又塞进来一个吴大兰,就这样一路颠簸着,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小渔村。
三间夯土屋,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一口水井,室内的陈设只能用简陋粗糙形容,她有种从天堂坠入凡间的感觉,除了从天津逃难到上海的路上受了些苦,雅兰从没住过这样破旧的屋子,她自己倒也不计较,只是觉得委屈了肚子里的孩子。
她睡不着,是因为她担心,担心陆明宇的安危,也担心陆明宇与婉如在一起。
她不是吃醋,因为她从来都知道陆明宇心中的人是婉如,不是自己 ,她是害怕,害怕陆明宇再次提离婚,害怕他抛弃自己,害怕孩子没有父亲。
从她出生,命运就对她不公,她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了,有的只是这段婚姻,这个家。
恐惧令她无法安睡,尤其是昨天吴大兰与谢妈在厨房里的那一番争执,更是令她忧心。
发难的是谢妈,原因是谢妈觉得吴大兰称呼雅兰为“小姐”是不敬,应该称呼雅兰为“陆太太”,可是吴大兰压根不服气。
“奥哟,还陆太太呢,我喊她一声小姐已经不错了!长眼乌子的人都看得出,陆明宇欢喜的是我们家婉如。”
“唉唉唉,欢喜又呐能啦?有结婚证书伐?有办过喜事伐?这种话就不要说来,说出来汰台(难为情)哦。阿拉太太似明媒正娶,光明正大,是正宫娘娘好伐!“
吴大兰也不示弱,冷笑道:“还正宫娘娘呢?笑煞拧!大清都灭亡了好几十年了,还做大头梦呢?告诉你,迟早啊,陆先生是要跟侬的陆太太离婚的。”
谢妈挥舞着锅铲嚷道:“唉,侬个拧真是毒,肯定是侬挑唆钟婉如勾引陆先生,搞的来陆先生神魂颠倒!我还以为她是什么正经人呢?没想到嘎不要脸孔!”
吴大兰听到她辱骂婉如,气的那顺手拿起擀面杖,“哐!” 的一声敲在桌面上,叉起腰,指着谢妈嚷道:“侬再敢说半个字婉如的坏话,我就打死你个老东西!婉如为了成全你的正宫娘娘,吃了多少苦,你晓得伐?”
谢妈也大嚷:“算了伐,做戏呀。侬讲到天边,也讲不过去的,我们是明媒正娶,正头夫妻,原配!现在小孩都有了……”
说到底,吴大兰还是矮了一截,与婉如一样,因为没有名分,始终也是抬不起头,被气的呼哧呼哧,但是吴大兰也没法在用言语维护婉如了,抄起桌子上的一筐小白菜丢到谢妈脸上,就愤愤离开了厨房。
谢妈气的在后面直叫:“侬不要拎不清!现在是陆先生陆太太出钞票养着你们!哼!妃子就是妃子……”
而她们在厨房吵的这一架,一字一句都吵进了雅兰的耳朵里,心中起起伏伏,久久不能平静,摸着隆起的小腹,她已经能感受到小生命在她肚子里的成长,无论如何,她也要为了孩子和自己争取留住陆明宇,哪怕只是一个驱壳……
那天下午雅兰总算是盼星星盼月亮似的把陆明宇给盼回来了,一见到他,她的脸上顿时绽放出笑容。
其实陆明宇已经到了淀山湖畔三四天了,一方面是因为需要躲风声,看局势,一方面是路上伤口有些反复,一直在静养,还有一方面是因为他眷恋与婉如单独相处的时光,有些逃避烦恼的心态,不想回来面对雅兰。
这次他回来其实是被婉如给推出来的,还规定他三天内不准回去,一定要好好安抚照顾雅兰。无奈之下,也只得回来扮演好丈夫好父亲的角色。
带着春天般的气息,他走到她身边,蹲下来,轻柔的问道:“觉得怎么样?”
雅兰顿时感觉自己快要枯死的心房又长出了嫩叶,柔美的微笑道:“我没事,就是宝宝经常会动。”
“真的吗?” 陆明宇眼睛扑闪了一下,露出兴奋好奇的笑容。
“你要不要摸摸他?”
“唔。可以吗?”
“当然啦,你是他的爸爸啊。”
雅兰笑着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过了一会儿,掌心传来一个微弱的抖动,虽然微弱,但是陆明宇还是感受到了生命的神奇。
他很是震撼,不由自主的笑了,这个孩子即使不是自己所期盼的,但是毕竟是自己的血脉,他正在慢慢的成长,再过几个月,他就会来到这个人世,自己对他太疏忽太冷漠了,就如当年自己的父母对待自己一样,自己一面埋怨记恨父母对自己的无情,一面又对自己的孩子置之不理,简直是在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大人间的爱恨情仇与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有什么关系?就算他是一个错误的结合体,但是他何罪之有?
陆明宇摸着雅兰已经明显隆起的肚子,真是百感交集,这个不合时宜的孩子,不受欢迎的孩子,就如当年的自己,在母亲的肚子里时就已经被人厌恶,唾弃,诅咒,而如今,自己要把自己的遭遇再复制一遍吗?
于是,他在矛盾纠结的心态里,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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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余晖洒在一望无际,波澜壮阔的淀山湖上,湖水泛着点点金光,闪烁如星,渔船上的渔翁头戴斗笠,悠然摇桨而行,美不胜收。
婉如坐在架在湖面上的半截木栈上,轻轻晃动着两条腿,听着有节拍的水声,托着下巴欣赏着眼前的美景,直到夜色渐渐笼上湖面,看不清景致了,她才缓缓站起身来,往回走。
人就是矛盾,明明是自己把陆明宇推出去的,现在又觉得自己孤零零的挺可怜,婉如觉得自己可笑。
她如今的心理有些奇怪,好像有点无欲无求,她爱他,却希望他能够回去雅兰身边,所以即使陆明宇已经回去了很多天,她也觉得是情理之中,毕竟雅兰才是他的妻子,他们还有孩子。
她似乎享受着那种爱而不得,近乎有些自虐的酸痛感里,低着头,婉如缓步走回湖畔小屋。
才刚走到屋子前,要推门而入,身后突然有人唤道:“钟婉如!”
婉如全身悚然,这个声音让她冷彻骨髓,熟悉又令她害怕。
一转头,那个在深夜里将她塞进黑色大布包,曾经喊她姐姐的女子,方巧心,上身一件皱巴巴的小夹克,里面是歪歪扭扭的花边衬衣,衣摆束在一条溅满泥浆污渍的长裤里,卷发在风中微微飞舞。
她的双眼注视着婉如的脸,神情说不出是平静还是淡漠,但是已经花了的妆容,凌乱的发丝,和皱巴巴的衣服都令她看起来憔悴落魄。
婉如这次心中满是警戒,她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子早已经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同伴,她可以丧心病狂的将自己卖入风尘,自然还可以做出更可怕的事。
“你要做什么?” 婉如戒备的问。
方巧心冷呵一声,用手指轻梳了一下被吹乱的头发说道:“婉如姐,你很怕我吗?”
“当然,一个三番四次坑害我,把我卖进火坑的人,我能不怕吗?”
“呵呵,你不用再怕了,我已经没有能力再害你了,上海我已经回不去了,霍祖辉买通了黑白两道的人要置我于死地。我是来投奔你的。”
婉如这才明白,那天尾随在后的车子其实是方巧心。
“投奔我?” 婉如冷笑:“我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是的!” 方巧心上前两步就要拉婉如的手,婉如惊恐的退后几步。
方巧心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眺望着不远处的淀山湖,叹道:“你看,这里多像西湖?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吗?”
“你那么大老远,费尽心思的跟踪我们至此,不是为了要和我回忆童年往事的吧?”婉如打断她的话,她对方巧心已经毫无耐心:“说吧,你想做什么?”
“我想加入你们,加入游击队,你之前不是问过我的吗?”
婉如更是奇怪的盯着她,反复在她脸上审视:“你要参加游击队?呵呵,你疯了吧,你有那样的觉悟?吃得了那样的苦?”
“我可以的,婉如姐,真的,我和你们一起打鬼子……”
“巧心,你最好还是和我说实话吧,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为什么会想要加入游击队?为什么要跟踪我们到这里?为什么不去告密?”
方巧心舔了下嘴唇,垂着眼帘,眼珠子在眼眶里飞快转动,尝试找寻最有说服里的解释,正要张开嘴……忽然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男声朗声说道:“还是我来替她回答吧!”
陆明宇和李富川的突然出现令方巧心心头凌冽,尤其是陆明宇手中举着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她的脑袋。
“明宇!”
陆明宇走到婉如身前,将她护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