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煎扁食与罗宋汤(五)
厨房终于迎来一次大的人员流动,两位主厨被公司调去外地新开的公馆独挑大梁,总厨大叔毫不犹豫就提拔了南微做自己的副手,在后厨那些新来的小孩眼里,南微是从总厨助理摇身一变成了厨房二把手,堪称一夜成名,可其实熟知的人都了解,她的能力绝对撑得起这个身披荣光的位置。
那天,总厨大叔当着后厨全体员工的面宣布完职位调动,最后又指着南微沉声说:“她这两年来的努力,没有辜负她的天赋与对这份职业最初的热爱。”
南微月薪一路水涨船高,不同于简铭川忽高忽低的销售业绩提成,她很稳定地从最初的两千五涨到四千,又从四千直接翻倍涨到八千,总厨大叔允诺她,再有半年,明年开春,她的工资绝对可以稳定过万。
南微已经可以清晰看到,她曾经最渴望的未来,正在朝她招手呐喊,同她一样迫不及待在迎接彼此的到来。
简铭川越来越忙。
他有应酬不完的饭局,每个月几乎都有十天是临近半夜才酒气熏天回到家,连洗漱都顾不上,找到床倒头就睡。
南微越来越厌倦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简铭川。
而她也万万没有想到,简铭川身上曾经最吸引她的那些标签,他的洒脱,随性,特立独行,甚至是他面对一切窘境的乐观,他对朋友毫无保留的大度,如今真的放到茶米油盐的生活当中,已经被现实无限放大,扭曲,竟全都成了她最无法忍受的致命缺陷。
那天南微下班前被一位无赖客人恶意刁难,先是将她精心烹制的菜肴评头论足一番,最后又指着她的鼻子字字清晰地说,你们后厨是没人了么,怎么连女人都能颠勺了?
南微委屈得不得了,哭哭啼啼给简铭川打电话,不巧的是,简铭川当天有一位外地客户提车,接到南微电话的时候,他正在给客户送车的路上,这趟行程最快也要三天后才能回来。
南微自己在家又是砸枕头又是捶墙,最后胡乱发泄一通,情绪总算平定下来,洗了把凉水脸望着镜子里重新活过来的自己,却恍然发现,她已经找不到当初必须要跟简铭川在一起的那种心情。
南微很认真地反思了自己,可,她并没有从自己身上找到任何问题。
简铭川将车送到客户那边,自己又连轴转坐飞机飞回市里,公司给了他两天假调休,他拎着那边特产果干和奶酪兴冲冲回到家,愧疚地抱住南微,问她还有没有不开心,用不用自己给她做人肉沙袋,陪她发泄怎么都可以。
南微淡淡一笑,推开他的拥抱,说已经没事了。
后来的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把不太新鲜的香菜也成了他们吵架的源头。
简铭川下班去超市,想起南微的叮嘱,顺手拿了一把香菜,回到家后南微的干烧黄鱼已经做好,只剩最后撒上香菜叶出锅,她打开购物袋只看了一眼就冷下脸,一言不发将整袋食物全都扔进垃圾桶,用力摔了门将自己锁进卧室。
简铭川仔细检查了现场,才知道是香菜出了问题,他站在外面敲门妥协,说她又开始小题大做,那条鱼明明已经烧好,香菜只是点缀而已,可有可无,最多,他再出门去菜市场重新买一把香菜回来就好了。
南微突然拉开房门出现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大步回到厨房将那条烧好的鱼也倒进垃圾桶。
她知道自己这样很烦人,很作,可是怎么办呢,她根本控制不住。
她觉得,她跟简铭川就快连共同话题都找不到了。
冷战第二天她才想起,昨天是简铭川的生日。
她后知后觉,跑去厨房翻垃圾桶,果然在那个购物袋里找到一盒精致的小型蛋糕,是她最爱的蓝莓慕斯。
南微又心疼又懊悔,当即便自责地跑去简铭川单位主动找他和好。
可是单凭心软与念旧又能将一段感情维系多久。
真正让南微下定决心要跟简铭川分开的那天,她轮休在家,按照惯例调好饺子馅在厨房准备接下来一周要吃的小馄饨,结果馄饨包了一半,厨房天花板竟开始往下滴水,不偏不倚正掉在她手背一滴,她抬头看去发现,白色石灰顶已经氤氲开数块大小不一的阴影,最严重的是靠近门口的墙角,有一条细小水流在沿着墙壁汩汩往下滚,流理台摊开着一大片水渍,隐约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南微顿时气血上涌,扔下面皮连手都没洗,系着围裙就跑到楼上,用力敲响房门。
房门被叩响数遍,终于被人从里面拉开。
南微撞上的,是一张扭曲而绝望的脸。
那是一个蓬头垢面,哭到有些狰狞的女人。
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女人狠狠抹了把眼睛,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干嘛的?有事快说!要是看热闹的就赶紧给我滚蛋!”
身后,她四五岁大的小儿子不小心将头磕在矮几上,“哇啦”一声大哭起来,一个被浇成落汤鸡一样的男人狼狈地从厨房走出来,不分青红皂白对着小孩就踹了一脚,低骂:“找你妈去!”
南微着实被眼前的这幅场景震慑住了,气焰尽敛,差点忘记自己跑上来的原因是什么。
女人凶巴巴地“喂”了一声,转手就要关门,南微这才猛的回神,呆呆地说:“你家厨房漏水了。”
女人将门一脚踹过来的同时,她清楚听到了一句,家都快没了,我管什么厨房漏水。
南微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家里。
她不知道这个女人经历了什么,是老公出轨,是不堪生活重压,还是遭遇某些无力回天的意外,她也不敢想象那个支离破碎的家最后会步入怎样一种结局。
她唯一肯定的只是,那是一场现实酿造的悲剧,关乎家庭,关乎爱情,关乎亲情。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受害者。
更可怕的是,她已经在这场悲剧里,提前看到了自己的缩影。
她开始恐惧,甚至没有勇气再去想象她与简铭川的明天会以怎样一种方式展开。
南微回到厨房检查漏水情况,冷静地给房东打了电话,通知物业找人来处理,两个小时后,一切收拾妥当,窗外暮色已经四合,云层将天压得很低,就连房间内的空气都泛着潮潮的凉,不知道是不是要下雨了。
简铭川中途发来一条信息,告诉南微他晚上要陪客户吃饭,可能会很晚才能结束,叫她自己先睡。
南微环视一片狼藉的厨房,用力深呼吸几次,然后找出拖把和抹布,一点点将地面与流理台清理干净,厨具洗好归位,然后将自己一身脏衣服丢进洗衣机。
房间里的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样子,她在这个过程中也找到了跟这段感情彻底告别的决心。
天,终于黑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