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仙道
杜白飞飞2019-03-19 20:528,981

  正午时分,我跟林生生顺着天畿道一路南下。随着天临门镇山结界的削弱,四周不同以往的充沛灵气扑面而来。我“咦”了一声,林生生就哈巴狗一样地献媚起来:“师姐你第一次下山还不知道吧,天临之外好玩的不知凡几,等会儿你只管跟我走。”

  还敢提这茬!我闷不做声瞪了他一眼,熊孩子一缩脖,灰溜溜地跑到一边踢石子儿去了。

  天临门功法九层,通常练到三层上境的弟子才有资格下山历练。像我跟林生生这种战五渣,不出意外就是在山上呆一辈子的命。我倒是没什么,林生生这野猴子可不行。三年前他背着我和师父,偷偷下山潇洒了一把,刚回师门就被掌教吊上了三省崖,要废他修为。师父心疼他,向掌教求情代为受过,结果落了一身伤,喝了我半年的补元汤才调理回来。

  可是这样好的师父,我却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师父位居天临门七大长老之一,执掌藏书阁,膝下只有我们两个不成器的弟子。他在的时候没少因为我俩遭人白眼,倒是如今一失踪,竟好似成了天临门里最重要的人,议事堂里几位长老天天为这吵个不休。

  其他弟子不明所以,可我却知道个中缘由。天临有一门不世出的功法唤作“扶摇诀”,历代皆由藏书长老保管,相传此功法具有通天之能,能让人在短时之内获得无上功力。而今师父无故失踪,“扶摇诀”濒临失传,我们此次下山,便是奉命去雁归山寻找师父。而我心中的疑惑,也唯有师父能够解答。

  我看了看在路边踢踢踏踏的林生生,少年一袭白衣,发如泼墨,逆光里冲我回眸一笑,那模样当真能唬一唬大把情窦初开的无知少女。我将宝剑凌空一掷,飞身立于上,又伸手去拉林生生,等他慢吞吞地爬上来,长虹早已等得不耐烦,嗡鸣着似要向前冲去。林生生“哎哟”一声顺势搂住我的腰,呐呐埋怨道:“师姐我觉得你变了。你以前是傻,现在成了高冷,虽然咱们再也不用受人欺负,连小师叔也对你青眼有加,还赠你长虹,可我还是喜欢以前的你。”

  我鼓了鼓腮帮子,在想要不要把这小子扔下去。

  我修为速成,灵力并不能支撑太久,御剑飞行了一段,便降落在附近的小镇上。下来后,林生生拉着我的手,很认真地问我:“师姐,你为什么会在一夜之间变得这么强?”

  我挣脱他的手,继续向前走。这个问题我被问过很多次,师父失踪后的第三十一天,我破关而出,修为臻至七层上境,朝夕间,天壤之别。众人视我为妖孽,有传言师父的失踪皆因我而起,甚至说我修为大成就是因为得了扶摇诀。然而这世上的功法典籍浩如烟海,师门追查无果便只道是我受了打击,刺激到钝塞的奇经八脉,成了个修真奇才。

  ***

  林生生见我不搭理他,又撒着欢儿地去镇上觅食了。我可以不吃东西,但林生生不行。这少年郎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我坐等他吃进第五婉云吞,一摸腰间,傻眼了。那个临行前被林生生反复叮嘱要看好的小荷包不见了,八成是被忘在了天临门。我对银钱向来没概念,谁知头一次用就出了岔子。

  林生生听后一拍胸脯,“师姐,你等着。”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这厮就大摇大摆地付了账,又拉着我去逛点心铺子。

  我纳闷:“你钱哪来的?”

  林生生塞了一口桂花糖,又填了一块玫瑰酥,含混不清地说道:“谁还没有个把相救于水火的朋友,待来日报答他便是。”

  我将信将疑,冷不丁撞上他递过来的蜜饯,剩下的半截话便尽数融化在其中了。林生生笑得两眼弯弯,语气尽是揶揄:“哈哈师姐,你连糖也没吃过。”

  通常这种情况下林生生是要挨揍的,我嘴笨,吵架不成便只能动手,可我的手还没摸到林生生的耳朵边,他便两眼发直,愣愣地看着我身后的方向。

  我回首,见一锦衣华服的公子哥,负手立于阶前,轻挑着唇,细长的丹凤里笑意促狭:“朋友,你拿我的银子,吃我家点心,还在此谈笑风生,真是好不快活。”

  林生生噎住,到底是少不更事,脸“腾“一下红了。

  我怒极反而平静,“确有此事?”

  林生生凑过来扯我的衣袖,“我哪知道会这么巧……”

  我按了按额角的青筋,回身朝那公子作揖,“在下天临门弟子杨羽,舍弟顽劣,并非有意为之,还请公子见谅。”我奉上余下的银两,以及随身玉佩,“区区薄礼,聊表歉意。”

  公子接过玉佩在手中掂了掂,语气讥诮,举手投足却端的是儒雅风流,“名门正派也做这等鸡鸣狗盗之事?”

  林生生抢先一步把我揽到身后,“不关我师姐的事,你把东西还她,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赔你就是!”

  少年因为情绪激动而涨得绯红的脸上渗着汗珠,昂着脑袋却仍旧比眼前的人矮了小半截,明明是做错的一方,气势上倒处处透着在理。

  贵公子挑眉,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林生生,“哦?你要怎么陪?”

  林生生哑然,也说不出个子丑。贵公子偏头,视线落到我身上,“要你师姐陪我倒是尚可。”

  我俩再傻,也听出了此“陪”非彼“赔”。我微微蹙眉,林生生却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顿时炸毛,“噌”的一声拔出腰间佩剑,“你这登徒子,说什么浑话!”

  贵公子波澜不惊,一下下戳着林生生胸口,“我本想捉你见官,但看在你有个这么标致的师姐的份上就免了,”又冲我道,“杨姑娘,这玉佩我收下了,权当是你予我的信物吧。”

  铺子里的伙计此时都围了过来,排在贵公子身后,恭敬地喊着“少东家”。师门有训,不得伤及百姓,何况错在我们,是以林生生也只是干摆个架子,迟迟不敢动手。

  “没规矩,杨姑娘是上客,快去后面收拾间客房打点一下,顺便捎带上这小子的份。”

  一场闹剧,转眼荒唐,我们俩从小毛贼变成了座上宾。更离奇的是,这个自称秦淯溱的家伙执意要与我们同行,理由恰当的竟让我无以反驳。他一边打包着形形色色的糕点蜜饯,一边晃了晃手中银票,“带不带我你们自个儿决定吧。”

  我瞥了眼吃相难看的林生生,终是默许。

  ***

  我那点蹩脚的御剑术自然载不了三个人,于是这一路俨然春游。林生生对秦淯溱既防备又好奇,不许我同他多言,走路又总是插在我们中间,却会抢着帮人家背包袱,结果里边的点心被他嗑进大半,还美其名曰减轻负担。

  因为修为差,天临门中同龄的师兄弟都对我俩避之不及。林生生没人玩,我可算是倒了霉,不过我也只会在被他缠得没办法的时候才偶尔回应一下,哪像现在,这两个人凑一起简直幼稚得令人发指。

  他们以一里外的山丘为界,看谁能率先徒步抵达,还要我御剑监督赛况。我堂堂天临弟子,御剑之术是用来跟他们过家家的?我白了一眼正在摩拳擦掌的林生生,拂袖而去。

  我不屑与他们为伍,是以最后一个抵达。

  林生生和秦淯溱早就生起了篝火,火上架着不知是谁逮来的草雉,熊熊的火焰映红了两个人嬉笑的脸庞。林生生说得眉飞色舞,秦淯溱嘴角噙笑,侧耳听着,时不时翻弄下食物,画面和谐得让我有点蒙圈。

  “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你师姐?”

  “怎么,有姑娘你不敢追,你去与她说呀。”

  “你不追等我追到了可别哭鼻子。”

  ……

  只言片语,飘进我的耳朵。秦淯溱每碓他一下,林生生的表情就窘迫一分,到最后林生生忍无可忍,猛地站起来说道:“你别妄想了,我师姐谁也不会喜欢!”

  秦淯溱的脸上显出了谜之微笑,他好像很喜欢看林生生生气的样子。少年的眉宇纠结在一起,咬着唇,像头发威的小野豹。

  林生生错了,我并非谁也不会喜欢,只是我喜欢的人与我隔着天堑。我八岁拜入师门,人人道我灵根衰微,修不了剑也炼不了丹,可我仍旧日日苦练,只为能在每年的仙剑大会上博他一丝青睐。就像初识时,他引我入天畿道,一身青衣,披着晨曦霓照,回头问我,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而他身后的天临群峰,云蒸霞蔚,壮美到不可言说。

  突然间,破空而来的凛厉杀气直逼我身后命门,长虹闻风而动,将我护在巨化了的剑身之后。我隔着林生生和秦淯溱不足百尺,方才是因为草木掩映才没被发觉,此时打斗声已然将二人吸引了过来。

  我心道糟糕,林生生这二把刀或许尚能自保,可秦淯溱呢。袭击者发现了新目标,果然朝他俩围攻过去。我以一己之力尽量为二人辟开生路,然而对方援兵已至,攻势渐猛,时间一长,我就耗不起了。

  若说我微不足道的一生中,比我生命更重要的,除了天下大义,那便是林生生了。他捉襟见肘地护着秦淯溱,身法、招式乱得一团糟,目光却仍旧坚定。

  我勉力丢出一个群攻,对林生生说道:“别管他了,我送你出去。”

  林生生仿佛没听到一样,可被他咬得青白的下唇跟渐渐苍白的脸色还是出卖了他。像是执意要跟我作对似的,他忽而大喊了一声:“拖油瓶,跟紧我!”

  我眼睁睁看着他一挺身推开秦淯溱,长剑便在他胸前劈开了一道血痕。那一刻,我无比愤怒。

  陡然间,狂风骤起,青光乍现,我的怒意伴着灵力倾泻而出。尔后的事情,我便不得而知了。

  ***

  再醒来时,春风拂面,就像师父的温柔,可我却愧对他的教诲。我因为一己私心,差点害了一条性命。

  林生生抱膝坐在树下,胸前的绷带洇着血渍,遇到我的目光,又迅速别开脸去。他怕是对我失望极了吧。

  接下来的几天,我俩始终不曾搭言,直到留宿青玉镇。

  秦淯溱为感谢林生生的救命之恩,请我们在镇上最好的酒楼奢侈了一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林生生仰头喝下最后一口酒,对秦淯溱说道:“你走吧,我跟师姐此番路途凶险,你跟着我们只会徒受牵连。”

  秦淯溱醉意朦胧,连连摇头,拉着我的手不放,“杨姑娘……杨姑娘,我不走……”

  我正想抽他,林生生脸色一沉,把人给拉了过去。谁料这哥们醉得雌雄不辨,撞到林生生怀里就抱着他不肯撒手。

  林生生顿时石化,奓着手无所适从,最后目光哀哀地看向我,“师姐……”

  我俩把他扛到客栈,却被告知只剩两间客房。林生生把人一扔,嫌弃地朝我这靠了靠,“我可不跟他住一个屋。”

  “怎么,你想跟我睡?”

  林生生一愣,猛地摇头。

  我指指旁边人事不省的那位,“还是你想我跟他睡?”

  林生生头摇得更欢了,跟拨浪鼓一样。

  我双手一摊,“那不就得了。”

  可怜的少年认命地长叹一声,背着人朝客房走去。

  半夜里,我被拍门声惊醒。林生生披头散发,衣衫凌乱,晃着白花花的胸膛一头扎进门来,抓着我的双肩拼命摇晃,“师姐,秦淯溱他根本就没醉!”

  我丝毫不觉得意外,装疯卖傻死赖着不走,演技差得连我都不肯信,林生生却信了。

  “就因为这个?”我翻了个白眼,准备关门送客。

  “当然不是!”林生生猛地一拔调门,蓦地又迅速萎靡下去,别别扭扭地,脸上竟渐渐浮现红晕,“师姐,他、他……他半夜爬我的床……还、还扒我衣服……”

  我倒吸一口凉气,恍然大悟,“原来他喜欢的是你不是我。”

  林生生简直被我气死了,眼一瞪,脚一跺,冲我嚷道:“你想什么呢!他扒我衣服是为了看我胸前的伤口,嘴里还嘟嘟哝哝说什么‘大梦三生怎么会不起作用’,你说这人是不是有问题……哎呀,师姐你打我干嘛!”

  这么重要的事情,他竟然好死不死地放到最后说!我指着林生生的鼻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一枕黄粱,大梦三生,这是极其霸道的迷药。就算没见过,也应该听过,这东西是魔教专用,绝无二家。

  这回事大了!

  我什么也顾不得了,拉上林生生就跑,然而此时大堂里灯火通明,放眼望去,整间客栈都是魔教的人。秦淯溱单手支颐,就坐在当中,好整以暇地候着我们这俩傻兔子。

  他还是往常的贵公子模样,若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少了一分人气,添了三分鬼气,连眉目都变得妖娆起来。

  秦淯溱瞥了眼我身旁活蹦乱跳的林生生,轻笑道:“真可惜,我本想迷晕了这小子摸去你房间的。”

  他语气轻浮得可恨,却再也激不起我心中半点波澜。他刻意的追求,不过是以为扶摇诀在我身上。就连先前的伏击大抵也是出自他的手笔,为的是试探我二人深浅,而我在那一战中的表现,更加笃定了他的想法。我连骂他都懒得,只是紧了紧握住林生生的手,将他护在身后。

  “杨姑娘不必紧张,只要你肯配合交出扶摇诀,我以大司命的身份担保,令师弟定会安然无恙。”

  这下我更不信了,早就听闻这位魔教新贵风头正劲,深得上边人器重,俨然一副未来教主的架势,落到这种人手里,能留得全尸便是万幸了。我哂笑道:“大司命不仅戏演得好,唬人也有一套,难怪能在魔教平步青云。”

  “放肆!”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紧接着鞭风而至,直逼我面门。这种一言不合就开打的人我还是头一次遇到。不待我拔剑,林生生猛地一拽,我便一个踉跄与他换了位置。眼见长鞭就要甩到他胸前,却硬是在鞭梢将至的瞬间陡然顿住,继而调转方向,狠狠地抽在了出鞭人的脸上。

  秦淯溱的身法之快,简直形同鬼魅。

  那人跪在地上抖如筛糠,四周一瞬死寂,是以当少年清冷的声音响起时,就显得格外突兀。林生生咬牙切齿地掷出一句:“白、眼、狼。”

  我这才发现,始终挡在我身前的少年腰杆笔直,身形挺拔,唯独双肩不可遏止地轻轻颤抖着,苍白如纸的脸色跟赤红的双目衬得他如幽似魅,触目惊心。

  林生生的性子我清楚,他是真的拿秦淯溱当兄弟了。然而魔教妖人心思叵测,我的心始终悬着,生怕那魔头一剑结果了林生生。谁知秦淯溱不怒反笑,那张脸上的笑容半是明媚半是哀伤,他说:“你是我在这漫漫修真路上遇到的唯一一个肯替我挡剑的人。”

  林生生紧抿着唇,目光开始飘忽。我起手挽了个剑花,长虹脱鞘而出,“你少在那妖言惑众!”

  秦淯溱将目光缓缓移来,定睛望我,“我可不是天临那帮废物,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说。”

  ***

  秦淯溱挟持了林生生。

  只是再狠毒的手段,也无法逼迫我说出一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秦淯溱原以为我是嘴硬,后来才察觉不对,答应陪我走一趟雁归山。

  临近山下时,平日里那帮凶神恶煞的魔教喽啰竟然无一例外地打起了退堂鼓,就连秦淯溱也只是远远地站着。

  林生生劝我不要去,他被秦淯溱捆了手脚丢在马车里,扯着嗓子冲我喊:“师姐,这山上的妖气顶得我都快吐了,这帮家伙葫芦里不知道卖的什么药,你千万不要中了圈套啊!”

  后来他还想再喊些什么,被秦淯溱一个哑穴止住,“杨姑娘慢走不送。”

  果然是一帮背信弃义的小人。我卯足劲儿,一口气爬到了半山腰,然后一口老血喷了出来,这山上的妖气实在是太浓郁了。我伏在地上大口喘息,就在这时,四周妖力涌动,一柄陈旧的玄铁重凌空而至,斜剌里插入我面前的山路中。

  虚空里传来的声音犹如耄耋老人:“留给你的,拿着吧。”

  我狐疑道:“你怎么能确定是留给我的?”

  “我镇守剑山这么多年,唯有他一人不知死活非要从我手下讨剑,他说如果哪天有个呆头呆脑的女娃也跟他一样不怕死地上山,就让我把剑给她。”

  剑身上满是泥垢,看起来乌黑笨重,跟我腰间的长虹比起来,它简直丑陋极了,可我却不由自主地抱起它,用衣袖拼命擦拭起来。大抵连老天都觉得我这样干巴巴的是擦不净这柄剑的,于是顷刻间雷声大作,骤雨倾盆。

  我哽咽着问道:“他呢?他呢!”

  “自然是做了我赠剑的交换,他留给你的,除了这把剑,还有‘信诺’二字。小姑娘,我言尽于此,速速下山吧。”

  雨越下越大,竟让我茫茫然想到了那日还在榆树下烹茶的师父。我因为仙剑大会临近却无一件像样的兵器参赛跑去跟师父撒娇,其实我无非是想让他跟执掌剑阁的小师叔去借一柄,可是……可是我没想到,这把剑竟是他用性命换来的。

  我抱着剑,在滂沱大雨中,终是泣不成声,记忆中许多零碎的画面渐渐拼接成清晰可辨的图卷——那个久远的承诺,是现实而非梦境。

  我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带林生生回家。

  据说我从山上下来时浑身都湿透了,怀里死死抱着一把玄铁重剑,周身杀气沸腾,一路冲进秦淯溱的驻地之中,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大约是被我的气势震慑住了,秦淯溱竟然二话没说就放了林生生。

  临行之际,他只身立于雨后初霁的清晨中,远远地,像在为我们送行。林生生快步走在我头前,无论身后秦淯溱怎么唤他,始终也不肯回头。倒是我忍不住回望了一眼,便见他扔来一道召唤符。

  这种符咒极为罕见,可在瞬间缩地成寸,无视任何结界法术,将对方召唤而来。

  这般引狼入室的东西岂能留下,我刚想丢,却听他劝道:“留着吧,兴许有用呢。”初升的朝阳映着他满目戚戚之色,竟让我忽然间感同身受。

  他是在为我们感到悲哀吗?

  ***

  时至今日,我们再登天畿道已经无需由人引领,然而小师叔依旧站在入口处,青衫落拓,笑望着我们,就同许多年前一模一样。

  林生生雀跃着跳到他近前,俯身行了礼,又回头招呼我,“师姐,你快些!”

  师父失踪后,整个天临的矛头都指向了我们,唯有他,力排众议,肯护我们周全。此时山风拂过,扬起他的长发与衣襟,他的面容静谧安然,犹如极目远眺下的青山黛色,仿佛永远不会改变。所以每当我想念起这张脸时,总会在欢喜中衍生出一点点负疚——这样俊美如谪仙的人怎能被我不伦的绮念所玷污呢。

  长虹在我的腰间微微震颤,倏忽间便如离弦的箭一般落到了小师叔手中,他的目光落在我背后的重剑上,笑如春风,“想必你已经聆听过师兄的遗训了吧?。”

  我满目骇然,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师叔怎么知道我师父已经死了?”

  “雷音阁藏书万卷,却唯独少了一本《剑谱》。雁归山乃上古遗失的剑冢荒址,由嗜杀好戮的神兽穷奇看守,你身上的这柄剑名唤‘离人’,便是那其中所葬的古剑之一。剑冢取剑,必以性命相抵,你既能毫发未损地归来,便足以说明。”

  我慌了手脚,眼泪一瞬间涌上来,“你是故意引他去雁归山的,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扶摇诀。这秘密我从他的口中难以得知,从你们这些小辈身上却要容易得多。那日他来找我,说要为爱徒寻一方所属的宝器,我便知道机会来了,只要他拔了剑冢的剑,必定有去无回。”

  我像是被置于巨大的回响之中,一遍一遍,字字诛心。

  林生生比我更快些回过神来,只是一招未出,便被扼住咽喉。

  我双膝一软,颓然跪在地上,一步步朝他挪去。那是我日夜思恋的人啊,我曾经无数次憧憬着能像这般真实地触碰到他,然而真当这一刻来临,我却只能匍匐在他脚下,战战兢兢地去扯他衣角,“师叔求你放过我们吧,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扶摇诀的下落,师父从未向我们提起过。”

  他一脚将我踹开,“知道我为什么极力促成你们此行吗?因为师兄绝不会让扶摇诀失传,就算他平素不说,死前也一定会说。他除了这把剑之外,一定还给你留了别的东西。只是我没想到他谨慎至此,始终未曾言明。”

  他胸有成竹的样子让我遍体生寒,或许是我满脸泪痕痴傻呆愣的模样可笑至极,他忍不住大笑起来:“长虹为引,你们这一路所言所闻,我皆了如指掌。”

  我哆嗦着去拔剑,试了几次都未成功,直到我跟林生生被他冠以勾结魔教的罪名囚入三省崖,我能做的也只是无声地哭泣。我原以为我还会像以前一样,一怒之下内力陡增,杀他个片甲不留,可奇怪的是我竟然一点也不愤怒,我心里有的,只是密密麻麻没入骨髓的痛楚。

  林生生凑过来抱住我,他的颈间有着淡淡的苦艾香,怀抱温暖而踏实,“师姐别怕,我一定会保护你的。等明日我便告诉他们扶摇诀在我身上,然后来个死无对证。”

  少年倔强的脸庞被铁栏外透进的月色笼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我忍不住抚了抚,然后探到怀里的符咒,捏碎。

  ***

  曾经我以为除魔卫道是我毕生所愿,然而现在我才知道,我不过是希望我身边的人都安好。

  秦淯溱随着召唤符出现时,林生生已经被我点了穴,枕在我腿上,睡颜安详。

  “想清楚了就把扶摇诀交出来,我可以带你们离开这里。” 他的腔调万年不变。

  我想得再清楚不过,秦淯溱肯放我们回来,是因为早知小师叔有忤逆之心,想逼迫我在内外交困下交出扶摇诀。然而世事难料,他终是算漏了一次。

  “天下之人,无论正邪,皆对扶摇诀趋之若鹜,可实际上,它根本不是什么至高无上的功法绝学,而是一门同归于尽的禁术。它以透支人的内力为前提,使用时威力之大,不分敌我,一并屠尽,而承载它的容器就如同祭品一样,让人扶摇直上的代价便是献出生命。真是可笑,这样的东西居然人人都想得到。历代藏书长老的使命便是替天临门保守这个不光彩的秘密,可是没想到一代代传下来,竟然成了这种结果。”

  秦淯溱笑道:“你终究还是知道的。若你以为这样便可吓倒我,也未免太天真了。”

  他似是见招拆招般,静静等着我接下来的话。

  “杨羽言尽于此,大司命若是不信,我们姐弟便只有以死明志了。”我掌上蓄力,便要向林生生的天灵拍去,秦淯溱大惊,一道袖风将我甩开,“你这疯女人!”。

  我咽下喉头腥甜,忽然间如释重负,“如你先前所见,林生生的体质异于常人,可百毒不侵,因为他便是扶摇诀,扶摇诀便是他,二者一体,至死方休。即使这样,你还会想要吗?”

  秦淯溱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隙。

  “带他走吧,我只想让他活着。”

  秦淯溱觉得诧异,“带走他,便等同与天下人为敌,正道也好,魔教也罢,将再无我容身之地。你凭什么认定我会这么做?”

  我看尽他眼底的慌乱,笃定道:“你会的。”

  秦淯溱抱起林生生,又来拉我,我忽然觉得这个人竟有些可爱起来。可我不能走,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幼时常常会做一个梦,梦里师父的音容都已经模糊,我只记得他将一本泛着金光的书度入一个男孩儿体内。醒来后我说给师父听,每每都被他笑为谵语。他问我还记得什么,我便信誓旦旦将掌心的红痕递给他看,“徒儿还记得您要我歃血起誓:有生之年,倾心竭力,护他性命无虞。”

  雁归山赠剑的那一晚,我终于记起了自己的承诺——我此生的使命,便是守护扶摇诀。

  天将明,我执剑立于缚仙台上,这里是天临清理门户的所在,而今台下人头攒动,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为首的便是小师叔。他痛心疾首地骂道:“你这孽障,要做什么!”

  “你们不是想知道扶摇诀的下落吗,今天,我便了却大家的心愿。”我默念口诀,离人直指苍穹,天雷涌动,白玉石铺就的长阶被撕出条条裂痕,固若金汤的天临主殿顷刻坍塌,众人四散逃离,唯有一人不肯离去。他如痴如醉地向我走来,仿佛我就是那触手可得的执念。

  天光乍现,万物皆归于宁静,我越过小师叔的尸身,迎向此生最后一次朝阳。

  ***

  及笄时,幸得师父馈赠,我曾修习过一门可让修为速成的功法,而今想来,这门与扶摇诀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法诀便是为了今日之需。偌大的一盘棋 ,彼时便已落子。

  以吾命,换彼之安康。

  师父,我信诺了。

继续阅读:第247章 流年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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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强夫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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