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他们并肩而行，明颜稍微错身往前一些，打了个哈欠，不知为什么一见到楚奈帛本来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懈下来，困意就止不住地涌过来，可能她的身体比意识更加依赖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安全感吧。
陆非焉几次欲伸出手去叫住明颜都没有成功，他的脚步渐渐放缓，明颜察觉到回过头来，见他微微垂眸，紧拧着眉头，一身铠甲反射出路边昏暗的火光。
明颜问道：“阿焉，你有话要说吗？”
陆非焉道：“他来做什么？”
明颜耸肩：“谁知道，明天我跟他好好谈谈，他自己的事都弄得乌七八糟，还偏好管人家的闲事。”
明颜没心没肺的样落在他眼中，不知是种什么滋味。既希望她永远参不透那人的心意，又担心她也同样看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也或许她什么都是知道的。
第二天明颜同楚奈帛一席长谈，从营帐中出来后召集全军将领，下令弃城。
陆非焉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定九不像沈台，破城之后还有都旬、春涿等城组成的第二道防线，这里一旦打开缺口，芷国姜国便可领兵直入，弃城？不如将边线拱手相让好了！”
其余人异口同声地附和。
明颜坐在正中主位，拔出佩刀取来一块白绢缓缓擦拭，周围吵嚷的声音仿佛被她面前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她语调未变，轻声重复道：“弃城。”
陆非焉大为光火，临到嘴边的话想了想还是极力忍下，忍得额角青筋乱跳。
无论军中还是朝堂上，因为意见不合而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事情屡见不鲜，即便是女帝坐镇，这些耿直的武夫在原则问题上也绝不会退让，可此时却没有一个人敢继续吵吵下去。
鲁国公与女帝之间涌动的那股“暗潮”已经快要变成“明潮”了，大家瞬间都变成了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吱都不敢吱一声。
明颜吩咐道：“各部选出一行，一刻钟后军前集合，其余人整队撤退。”
各将领领命离开，陆非焉终于爆发：“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主意！”
明颜把那柄刀反复擦了数遍，刀刃雪亮，凝成一条狭窄的刀芒，随着她收刀入鞘的动作在两人之间一晃而过。
明颜道：“重要吗？既然是我说出来的，就是我的决定。”
陆非焉：“他在扶休呆再长时间也是南焱人，你在这么重要的决定上听信一个外人，而不相信自己的判断，若是定九城破，敌军长驱直入，不正遂了南焱的心意，南焱王想动没本事动，就撺掇他儿子过来挑拨么！这你都敢信！”
明颜抬眸看他，神色淡淡道：“阿焉，你怎么像个长舌妇一样。”
陆非焉顿时哑火。
明颜见状忍不住笑出来，冲他勾勾手指，“你来。”
陆非焉将信将疑附耳过去，片刻后他“噌”地直起身体，比方才更怒，“战场不是儿戏，你怎么能胡来！”
明颜道：“眼下又没有更好的办法，权且一试又何妨。”
陆非焉：“你是铁了心要信他？”
明颜：“我信我自己。”
芷国的每一次进攻基本上都在临近傍晚的时候发动，这次也不例外。可能骆轻容比较见不得人，总喜欢抹黑出动。
卯时末，冲杀声盖过天边霞云，两军进进退退，破城木一下下敲击在朱漆斑驳的城门上，如同晨间回荡在山谷的钟鼓声，闷响卷起波动的声浪袭来。
半个时辰后，双方的差距拉开，城中的抵抗开始捉襟见肘。
芷国并未料到今天的日常骚扰会成为破城的关键，领兵的将领显然沉稳不足，立刻下令发动总攻，务必在天亮之前夺下定九城。
人潮乌泱泱涌上来，奋力往城门的方向拼杀，城门大开时，城内外的人同时发出一声呼喊。不同的是城外是在欢呼，而城内是在惊呼。
破城之后的芷国军斗志昂扬，骑兵率先入城，马蹄掀起的烟尘聚拢在北城门，远处但见晃动的火光与吵嚷的人群全都聚集在此处。扶休军抵抗了三两下便觉得徒劳无望，大家纷纷四散奔逃。
破城之后最值得令人高兴的事莫过于可以为非作歹，奸/淫/掳掠都是被上头默许的，很多将领会把这些当做对士兵的奖赏，放任他们在城中肆虐。芷国和姜国也不例外，这些人杀红了眼，见到溃逃的扶休兵便跟狼赶兔子一样亢奋得不得了，完全没有章法的围追堵截起来。但是没过一会儿他们就发现事情不对——城中没有百姓。
除了几个还没来得及逃窜的扶休士兵，街道空空荡荡，有人不信邪，又踹开几间民舍查看，屋里边晚饭时温好的白粥还放在桌上，但人却不见了。
“不好，我们中计了！”
反应过来的时刻不早也不晚，周遭突然蹿起一股火光，这道火光仿佛信号一般，紧接着无数道火箭从天而降，落在房屋与街道上，街道两边堆满了干草，屋顶上淋着火油，零星的火点落进来都会一发不可收拾，更何况是现在这种情形。
数丈高的火苗迎风暴涨，整座城池顿时笼罩在一片火海之中。
芷国和姜国的大半部队已经进入城中，士兵分散在城中各处，有些人不那么走运，站的恰巧是火箭的落脚点，火苗悄无声息沿着衣摆烧上来，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于是整个人翻滚哀嚎，偏偏还不能立刻死去，只能求身边的人给自己一个痛快。然而没有人敢靠近，最后活生生的人佝偻蜷缩，烧成一具焦黑的骨架。
所有目睹过这种烈火焚身之苦的人都吓呆了，翻滚的浓烟几乎湮没了前路，刚刚入城的士兵并不熟悉城中的道路，他们跌跌撞撞地寻找出路，然而每到一处城门，就会传来更加绝望的消息——城门被封死了。
眼下唯一的出口便是他们来时的北城门。理智尚存的人开始往这边聚拢，随着火势蔓延，所有人都想第一时间离开，可出路只有一条。
开始芷国的将领还似模像样地坐镇指挥，但大家都跟惊了的野兔子似的，谁也不肯听令，甚至有人在慌乱中一枪戳在他的马屁。股上，那匹马受惊一扬前蹄，差点把人给甩下去。
将领终于震怒，铁腕镇压，砍了几个闹得最欢的士兵，但现在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被砍死也比烧死痛快，如果运气够好，说不定还能逃出城去。镇压收效微乎其微，大家乱的比方才更欢，几乎要挤破城门。
此时，明颜正在半山腰用一副架在鼻梁上的琉璃片看城中的“盛况”，撤出来的人全部聚集在此处，就在刚才，最后撤出的那批人也安全到达，他们留了一座空城给芷国。
明颜把那副琉璃镜片还给楚奈帛，这东西戴上之后仿佛有缩地成寸的功效，可以将远处的景物一瞬拉近到眼前，她道：“趁着他们现在正乱成一锅粥，一窝端了不好么？”
楚奈帛把镜片折叠起来，夹在两指间，他微微动一动手指，镜片便行云流水地游走在五指间，最后又返回原处，被他用食指和拇指捏住，沿着镜片边缘摩挲，“用不着去掺和，接着等。”
陆非焉闷不作声站在明颜身边，他们脚下的火海腾起翻滚的热浪，耳边能听到人之将死时凄厉的呼号，这简直就像人间炼狱，而一手造就了这些的这个人，正略带玩味地冷眼看着这一切。他一身素袍，纤尘不染，夜里的山风掀动他的衣角，如同山精鬼魅一般。
城中的芷国将领下令，辟开通路，让芷国人先行撤退。
姜国士兵本来就是被赶鸭子上架，跟芷国虽为友军，哪次不是最苦最累最危险的活留给他们，同是行军打仗，姜国人在军中的地位都仿佛低芷国一等，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要把生存的机会留给芷国人，姜国士兵当即暴怒了，但奈何他们在破城时损失太多，人数上不占优势，反抗也如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浪花就悄声隐没了。
人性的丑态在生死一线间暴露无遗，楚奈帛微微勾起唇角，十分满意。
他们选的地势极佳，不仅是明颜他们，大部分人都可以将城中的情况一览无余。
陆非焉头皮发麻，他算是知道他方才为什么不让他们出手了，歼敌是在其次，他就是要逼得他们走到这一步，要让那些被芷国蛊惑的尧国人看看，这就是那个答应替他们复国之人的真面目，当他们无用时，也会如同今天的姜国人一样被弃若敝履。
他简直就是个疯子，烧了一整座城就为了给人看戏？
城里的人如同大火炙烤下的蝼蚁，挣扎求生，互相推诿，为了一点点生机自相残杀大打出手，明颜收回目光，落到楚奈帛身上，他噙着微笑，似乎特别喜欢这种把人性最恶劣的部分掏出来细细观摩的戏码，那一刻，明颜觉得他比定九城中的惨状更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