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到了腊月,临入年关各处都忙碌起来,每天天不亮宫人们便进进出出,扰的明颜练功时耳根子也不得清净。
自从在天牢里对上明鸿宇以后,明颜便对内功心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嚷着要裴良平教她。
内功练起来不仅需要耐心,还得必备一点悟性,虽然入门之后的路仍是漫长无比,可若连门槛都摸不到,说再多也是废话。
裴良平收徒的时候也是存了一点怜悯之心,见她一个女娃娃在宫中无立足之地,想要传她一门傍身的技艺。
战场上的士兵,战乱中的流民,个个命贱如草芥,然而放眼宫中,每日里来往穿行的众人又何尝不是呢。
他本以为明颜会一些保命的功夫足以,一开始她也的确志在于此,可是不知怎么就突然转了性子,开始想往更深的地方钻研开了。
“满足眼前的东西,是因为没有见过更好的。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大能耐,但我想试一试。”明颜答道。
这对裴良平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他虽然是个战场上拼杀出来的武夫,但平生惟愿收集武功典籍跟神兵利器。
他的府上说不上家徒四壁,但跟同级别的官员比起来就差得远了,唯有书房与兵器库尚能一观,那些亭台楼阁与他看来都是虚名,俸禄的十之八九都被他用在了购置这些东西上。
明颜怀着崇敬与朝圣的心情翻开了师父亲传的武功秘籍,逐字逐句读下去,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她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凉下去。
在她的想象中,这东西应该佶屈聱牙,晦涩难懂才对,可如今通篇看来都是再直白不过的大实话,她实在不知道跟着这东西能炼出什么绝世神功来。
这感觉就像是卯足了劲,本以为要提的是个盛满了水的桶,可是一上手才发现居然是空的,一不留神劲儿使大了差点闪了腰。
不过很快她就没精力关心这些了。
苏英清醒之后便如同枯木一般,以前见到明颜总还有点笑模样,如今竟是对她视若无睹了。
明颜问道:“嬷嬷,父君的眼睛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奶妈鼻子一酸,道:“等公主大些就明白了。”
她又跑去找楚奈帛解惑,可这号称无所不知的人也只是轻轻摇头,“侍君身上的上虽然好了,可心上的伤恐怕需得女帝亲自医治。”
除夕那日举国欢庆,明舞阳果然下了赦令。
华服美酒,珠玉珍馐,激不起明鸿宇半点兴致,他一杯杯抿着酒,遗世独立般的冷眼旁观这一切。
这种宴会的主题不外乎举国同庆,比之内廷的家宴就显得政治色彩浓郁得多,明舞阳盛装出席,与大臣们谈笑自若。
也有人往明鸿宇这边来,那人堪堪站定便发现明鸿宇连笑都十分敷衍,便忙敬了杯酒逃之夭夭了。
明舞阳与人推杯换盏,有些薄醉,她寻常酒量很好,今日不知怎的才几杯下肚脚步就开始虚浮起来。
温弗居小心翼翼地在一旁伺候着,每每想扶上一把还被明舞阳给推开,“朕没事。”
忽的,明舞阳只觉自己的胳膊被一人猛地拽住,她皱起眉头,反抗似地扯了扯,没动,于是紧接着便要怒目而视,骂这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结果一回头看到明鸿宇寒着脸站在她身后。
明舞阳一句话恰好倒流回去,噎出了一个酒嗝,明鸿宇“啧”地一偏头。
他旋即又若无其事道:“陛下醉了,我扶她去后面歇歇,你们好生照拂好大人们。”
明舞阳还想嘟哝几句什么,话未出口便被明鸿宇锁进了怀里,两个人亲亲热热相携远去。
众人先是静默了一下——女帝与皇夫感情甚笃,平日就形影不离,此情此景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很快,不知是谁起了头,大家又都其乐融融地交谈起来。
明舞阳半边身子歪斜在明鸿宇怀里,她被揽着腰,才不至于滑脱下去。
进了平阳宫偏殿,明鸿宇倏地一松手,明舞阳反应不及,脚下一个踉跄,她起身道:“今日的寿星你也敢这么摔?”
明鸿宇薄唇紧抿,几乎崩成了一条直线,他冷眼看着明舞阳,道:“我知道你是什么心思,自打你把他关进冷宫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明舞阳两颊仍有淡淡绯色,可迷离的双眸已然清澈起来,她笑道:“皇夫也是用心良苦,竟不惜赔上朕的名声,虽然朕是自扶休开国以来第一个多夫的女帝,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可也经不起你这么糟践啊。”
这房间原是备来给客人们暂做休息的地方,炭火烧得不旺,明鸿宇也在宴会上喝了几杯薄酒,可仍旧无端打了个寒噤。
明舞阳的目光太过疏离。
明鸿宇道:“陛下想过这么做的后果吗,他有朝一日知道了当年的事,不知还会不会安心躲在你的庇护之下。“
明舞阳目光蓦地一凛,继而又柔和下来,低声道:“你就这么容不下他吗?他一无家族依靠,二无党派势力,于天地间孑然一身,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明鸿宇道:“你说呢,他一无所有,还有什么价值?”
明舞阳咬着唇,目光落在炭盆中微末的火光上,星星点点的红忽明忽暗,只听明鸿宇说道:“我胎里不足,出生时差点活不下来,所以幼时多半被当做女孩子娇养着,时间久了,竟也如女郎般娇怯腼腆。我以为你不喜欢文弱书生,便溜出家里偷学武艺,师父开始不肯收我,我便跪在他门前三天三夜,最后终于得偿所愿。直到我见到苏英,我才知道,你不是不喜欢书生,你只是不喜欢我而已。”
如今他儿女双全,已久不忆少年事,陈旧的伤口已经结了疤,但偶尔抚过,还是能记起当初的疼。
明舞阳忙道:“我没有……”
明鸿宇苦笑着摆手,“陛下可千万别说出些也曾倾心于我的话到来,我是头一个不信的。”
若不是因为不中意这门亲事,她何至于将那些人一个个弄进宫来,又怎会止于苏英,自此眼里再也盛不下其他。
明舞阳道:“他这样继续待在冷宫是会没命的,我只是放他回甘泉殿,让他做只衣食无忧的金丝雀。”
明舞阳信誓旦旦的话撂下,却连个涟漪也没激起,明鸿宇话家常似的说起了往事,“我记得前两年鲁国公回城祭祖,在宫里住过几个月,他家的小世子生得聪颖俊秀,却偏偏和宫里的哪个孩子也玩不到一块,唯有五公主对了他的胃口。”
明舞阳额上的青筋突地跳了一下,她听明白了明鸿宇的言外之意。
星星之火尚可以燎原,何况是个大活人。苏英一个人或许兴不起什么风浪,但若是靠上了什么人那便难说会是什么结果了。
苏家兴旺时同鲁国公交好,这些年鲁国公虽戍守边关,但手握重兵,割地自重,一直是扶休的心头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