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秋雨对于病中的楚奈帛来说等于是要了他的半条小命，他半夜爬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外室的飞鸾听到动静，忙披了衣服起身，进来点灯，扶起他，让人靠在自己肩膀上，一下下顺着他的后背。
手掌抚过楚奈帛的后背，摸到的是一把嶙峋的骨头，突出的椎骨像是要破皮而出，飞鸾不敢用太大的力气，只是把手掌攒成空心的，轻轻扣在他后背上，等到他呼吸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刺耳了，才说道：“公子你先歇着，我去请大夫。”
楚奈帛道：“算了吧，都这么晚了，明天再看也不迟。”
飞鸾让他倚靠在床头，拿布巾替他擦了擦额角渗出的汗珠，豆大的烛火跳跃在两人之间，楚奈帛掩唇轻咳了几声，道：“你今晚去过她那儿了？”
飞鸾脸色一僵，“啪”地在楚奈帛面前跪下了，道：“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
“起来吧，我责罚你什么，是责罚你失手没能杀了她，还是责罚你动手早了，差点误伤了她？”
就在飞鸾从甘泉殿回来后不久，明玥宫那边便传来消息——明颜并没有答应那门亲事。
楚奈帛听到后，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心惊，他喃喃道：“怎么能是你的错，是我太心急了。”
外面的雨势仿佛又大了起来，雨点噼啪砸着窗户，其中一扇没关严，被风猛地撞开，房间里瞬间涌进一股带着土腥的潮气。
飞鸾正要起身关窗，就在这时，大门“轰”地被撞开。
一道闪电劈下，映出门口那人惨白的脸色。她浑身都湿透了，衣服熨帖在身上，显出她瘦削的身板，那人摇摇欲坠地走进来，跟从被雷劈开的坟包爬出来的一样。
飞鸾惊道：“五公主？”
从明玥宫出来，明翼要带她回东宫她没去，要派人送她回甘泉殿她也没让，自己一个人淋着雨走了大半圈，竟然不知不觉转到了这儿。
别看她跟明舞阳杠上的时候梗着脖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可耗了这么一晚上，多少给她心里耗出几分委屈和凄凉来。
这他娘的过的是什么日子，她怎么就投了这么个胎！要时刻提防着继父的明枪暗箭不说，亲娘还隔三差五地扒她一层皮，楚奈帛这厮虽然也不是个东西，但好歹跟她在同一个战壕里，而且从小到大她也依赖惯了他，在他没冲她露出尖牙利爪之前，她一直是把他当成半个爹来看的。
楚奈帛被明颜这副“尊容”惊呆了，她像是在泥潭里滚过一圈，连垂在前胸的长发都沾满了泥水，一件衣服更是脏的看不出本来面目，前襟一大朵晕开的血渍，脖颈的伤口狰狞地往外翻卷着。
楚奈帛费力撑着自己往前倾了倾，道：“你这是怎么过来的？”
明颜鼻子一酸，抽搭了两下，还强忍着，装作无所谓地说道：“哦，我怕太晚了，翻墙进来的，下来的时候太滑了，就摔了一下。”
楚奈帛沉下脸来，寒声道：“过来，让我看看你伤哪儿了。”
明颜突然一扁嘴，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她就是特别受不了他这个样子跟她说话，就像小时候，无论是遇到了好吃还是好玩的东西，他都会冲她伸出手来，略带宠溺地说一句：“颜颜，过来。”
明颜抹着眼泪朝他走去，仿佛那是她唯一可以倾诉衷肠的所在，心里的委屈再也压抑不住，“楚奈帛，楚奈帛……”
她这一叠声叫得楚奈帛心肝都跟着颤了一下。
然而她走了几步，眼前忽然一花，疼痛排山倒海般压过来，她伸出去的手只差一点点就碰到了楚奈帛的手，却与它失之交臂。
下一刻，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这一倒，楚奈帛只觉有人拿了柄钝刀子，在他心头软肉上狠狠地划过。他本能就想探身去接住她，却忘了自己的身体并不允许，身子一歪，连人带被滚了下来。
飞鸾先一步接住了明颜，可是又发现楚奈帛那边出了岔子，他一个人分身乏术，顾得了这边顾不了那边，脑门上的冷汗顿时就下来了。
“公子！”
楚奈帛道：“我没事，你先看看她怎么样。”
明颜整个后背血肉模糊，衣服和皮肉连在了一起，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撑到现在的。
楚奈帛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倒吸进去的冷气呛得他一阵猛咳。
飞鸾把明颜安置好，再过来将楚奈帛扶回榻上。
楚奈帛道：“飞鸾你快把她送回去，她在这没办法医治。”
男未婚女未嫁的，深更半夜出现在他的寝殿本来就说不清楚，他哪里还能召御医过来。楚奈帛头一次这么憎恨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
飞鸾走后，楚奈帛歪斜着靠在床头上。他将手背扶在额头上，自嘲似的笑了一下。
***
明颜是被自己憋醒的，她梦见那个杀手去而复返，重新用那根细细的绳子勒在了她的脖子上，那种熟悉的窒息感让她万分不安。
她猛地睁开眼睛，才发现原来跟自己的睡姿有关。她大头朝下趴在床上，这种别扭的睡姿让她能呼吸到的空气有限，她打算换个姿势，刚一动，就听到奶妈惊叫道：“苍天保佑，公主你可算是醒过来了。”
记忆慢慢复苏，明颜这才觉出后背火辣辣的疼，“嬷嬷，我睡了多长时间？”
奶妈道：“整整三天啊，可吓死老奴了。您半夜血刺呼啦的倒在门口，我听见响动出来，吓得魂都要没了。”
明颜这一觉醒来除了皮外伤，别的地方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看来她的恢复能力还是挺强的。
听说她醒了，明翼下午就过来探望。
明颜见他来，挣扎着要起身行礼，明翼忙拦住她，“跟我还这么见外。”
明颜问道：“我那事怎么样了？”
明翼知道她指的是赐婚的事，便道：“我看母皇那边也松动了，再说，你现在伤成这个样，一时半会儿又好不了，东征军眼看就要出发了，戈昕霖这一仗还不知道多长时间能回来，就算要成亲也是几年之后的事了，这么长时间还指不定发生点什么呢，你就暂且把心放进肚子里吧。”
明颜总算是松了口气。
明翼忽然狡黠一笑，道：“颜颜，你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明颜道：“是带了什么好吃的给我补身子吗？”
明翼拍拍她脑袋，“就知道吃，跟你带回来的那个小东西一样一样的。”
他将身子闪到一旁，从他身后露出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小孩儿好奇地往明颜这看了两眼，又很快垂下头去看自己脚面，扭扭捏捏的样子倒是一点也没有刚把他弄回来时的野猴子样了。
明颜道：“哟，这不是小九吗，我都快不认识你了，快跟我说说太子哥哥是怎么调教你的？”
明翼把他往前推了推，“怎么不说话了，在家不是你求我带你过来的吗？”
东宫的伙食果然好，这小屁孩被养的几天一个样，才多长时间没见，明颜觉得他个头都长了一小截，小脸也比先前多了几两肉，看来没有她的蹂躏，这小日子过得不错呀。
小九攥着拳头，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这才敢往前迈了几步，到明颜身边。
明颜现在这个动作可用不上什么优雅好看来形容，因为小九站的地方比较靠后，她费劲巴力拧着脖子才能看到他，“小乖乖，你这是不见我想我了吗？等姐姐好了，可要检查你这几天功课有没有落下，你要是敢偷懒，看我……哎哟！”
小九根本就无视她的碎碎念，他伸出一根手指，十分具有探究精神的在明颜的伤口上戳了一下。
明颜杀猪一样惨嚎起来，回头去瞪那始作俑者。
看到明颜这个样子，他先是愣了一下，继而面目表情郑重起来，看向明颜的目光充满了对生命垂危者的担忧。
“哎哎哎，你怎么回事，我死不了，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明翼跟明颜说完了正事，走的时候拍拍他肩膀，“我们该回去了，你要是想来，等明天我再带你过来好不好？”
明颜打断他道：“可拉倒吧，他这是过来给我上坟呢，你还是别带过来了，我没几天就好了。”
明翼道：“你是不是傻，即便是三五天能好了，你也得在床上躺上个半个月一个月的，东征军不走你就好不了。”
怎么把这茬给忘了，明颜连忙点头称是。
明翼走到门口，发现小九并没有跟过来，他还是立在原地。他过去拉，这孩子岿然不动，手把着床沿就是不肯松，眼睛一直望着明颜。
明颜两眼一翻，“哎哟我这是弄了个祖宗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