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非焉“啪”地关上房门,将两个懵懂未知的侍从扔在了门外。
他们俩跟随陆非焉的时间并不长,是鲁国公特地从先机营里挑出来的,尔后没过多久,鲁国公便撒手归西。他们眼里的陆非焉不苟言笑,有点少年老成的意味,遇事会先沉吟一下,仿佛在恪守三思而后行的准则。这样神采飞扬的陆非焉,他们是从没见过的。
房门将日光隔绝在外,同样也隔绝了陆非焉一脸的笑容。
他的嘴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塌下来,嘴唇紧抿,绷成了一条直线。
明颜经历的多了,对糟糕的事情格外敏感,登时也跟着紧张起来,问道:“怎么了?”
陆非焉沉默片刻,似乎在酝酿措辞,良久,他问道:“颜颜,你愿意跟我走吗?”
这句话像是轮回一般,将他们之间断开的这五年毫无缝隙的衔接在了一起,他走的最后一句话是“等着我”,如今,他真的回来兑现自己的诺言了。
明颜道:“跟你走?怎么走?你要向我母皇提亲吗?”可若是议亲,他用得着用这么凝重的表情吗。
陆非焉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我们私奔。”
“哈?”明颜倒退一步,以一个更加全面的角度来打量陆非焉,少年人身形挺拔如松,五官如刀削斧刻,俊朗中自有一股迫人的英气,并不像是疯的。
既然他脑子没坏,何出此言?
明颜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陆非焉将她拉到房内,道:“我爹死后,那个女人便不见了,我派人翻遍了和兴城,也没能找到她的下落,你是见过我爹的,他虽好美色,可也不至于……”
印象中的鲁国公力壮如牛,吼一嗓子地动山摇,的确不像是这么早就会撒手人寰的人。
明颜:“你的意思说说你父亲的死另有隐情?”
陆非焉:“我怀疑我爹这第十九房姨太太有问题,即便是出了事她怕牵连到自己所以偷偷逃跑,可是能跑的这么干净利落无声无息,也绝非一般人能做得到。”
明颜:“可这跟咱俩的事有什么关系?”
明颜听到这,不知道是喜是忧,久别重逢,他们两人在完全不同的环境中度过各自的少年时期,陆非焉怎么就能确定,他们幼时的友谊还会一直延续到现在呢。
才刚刚照面,陆非焉就跟她说出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明颜对着这份突如其来的信任,忽然有点承受不住。
陆非焉双拳紧握,表情纠结,他道:“你还记得我那次来凤凰城只住了两天便匆匆离开吗?”
明颜当然记得,那次她被明舞阳揍得那么惨,想不记得都难。
陆非焉:“因为陛下突然跟我爹提借兵的事,我爹不肯,两个人闹得不愉快,我们便连日离开了。”
这个“借”字乍一听有些奇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明舞阳在自己的地盘上管手下调兵怎么能叫“借”呢。可知道内情的人便会清楚,扶休国内虽然表面上大一统,但私底下几路兵权在握的诸侯几乎是各自为王,他们势力庞大,盘踞的城池甚多,又兵精粮足,哪一路也不是好相与的。
明颜心里的弦像是猝不及防被人拨了一下,她道:“所以我母皇把主意打到了你身上?”
这些盘根错节的阴谋方方显露出一角,明颜就觉得四周的空气都无端稀薄了几分,她深深吸气。
陆非焉点头,道:“我根基不稳,涉世又不深,若是你,你难道不会觉得我比我爹好对付许多吗?陛下下诏让我进京受封,我若是不来,便落人口舌,可我如今来了,恐怕就没那么容易走了。”
明颜镇定片刻,抬起头来,望进他的眼睛里,这双眼睛又清又亮,眸子是有些浅淡的琥珀色,他的目光凝重,但并不慌乱。
明颜道:“你跟我说这些,怎么就笃定我会站在你这边。”
陆非焉对她的反问十分诧异,“难道不是吗?你不想离开这个地方?你母皇对你又不好,在这里无牵无挂,我们不是说好了若是再见,我就带你走吗?我那时候说的可不是玩笑话。你若是跟我到了和兴,保证没人再敢欺负你。”
原来那个时候,他这一诺就已经重若千金了。
明颜问道:“你有办法出城?”
陆非焉并非一点戒备没有,他道:“只要你答应,我自然有办法。”
明颜只是略微思考了片刻,便说道:“我答应你。”
她甫一说完,便忽然脸红心跳起来。
这算什么?私定终生吗?
她在这座牢笼里待了太久,陆非焉给她的不仅仅是一个不再被人欺侮的许诺,而是这道城门之外无限广阔的天地。
陆非焉蓦地抬手揉了揉她发顶,大笑道:“小媳妇,你软绵绵的样子还挺有趣的。”
明颜拍开他的手就来了一招“撩阴脚”,陆非焉惊恐后退,“你想毁了你后半辈子的幸福吗?这么阴毒的功夫谁教你的。”
回到甘泉殿,明颜悄悄收拾了个随身的小包裹压在褥子底下,然而几日过去了,宫中平静无波,明舞阳待陆非焉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热情,甚至还打算替他保媒拉纤。
陆非焉道:“谁家的姑娘都是父母的心头宝,怎能忍心她跟我千里迢迢回和兴。”
明舞阳莞尔笑道:“你要是留在这里呢?”
陆非焉不动声色道:“陛下让臣尽忠,臣理当肝脑涂地,只是家父孝期未过,还望陛下海涵。”
明舞阳只当这是句玩笑话,一笑而过,道:“朕不过随口说说,瞧你那张脸垮的,像是朕非要逼你留下似的。”
陆非焉后退一步,躬身行礼,一揖到底,“臣惶恐。”
明舞阳撇嘴,“你跟你那个爹倒是如出一辙,话说不了两句就要行礼,晃得朕眼晕。”
这天夜里宫中大摆筵席,不逢年不过节,陆非焉的接风宴也请过了,明颜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这么大操大办。
平阳宫的方向灯火通明,明颜独坐在房中轻轻摩挲着刀鞘上的纹路。
山雨欲来。
忽而,她的窗外人影闪过,明颜不假思索便追了上去。
那人发现他追来之后,反而稍稍放慢了脚步,继而停在了一处僻静的假山石后。那人在阴影中显露出半张脸来,虽然模糊,但也足够明颜看清——是知秋……或者是知春?
一开始明颜没怎么注意,后来才发现陆非焉的这两个侍从竟是双生子,高矮胖瘦,乃至面目五官,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要他们不开口,旁人绝对分辨不出。
侍从简短地说道:“亥时三刻,请公主到东顺门等候。”
他没再多说,明颜也没多问,只是一晃神的功夫,眼前人便一个利落的转身,消失不见了。
明颜自小到大亏心事做了不少,虽然离处变不惊还有段距离,但是睁眼说瞎话,装装无辜小白莲这种事做的信手拈来的,可这次的祸却十分不一般,成则罢,若是不成,明颜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子——恐怕这颗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明颜发现自己的手难以自抑的轻轻颤抖起来,不是恐惧,而是兴奋。
她返回甘泉殿,伸手去床底下摸自己的小包袱,来回摸了几遍,就差把被褥掀个底朝天,愣是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连个鸡毛都没摸出来。
明颜冷汗噌就下来了。
陆非焉这事,该不会让自己给搞砸了吧。
明颜房里的光线很暗,一来是为了省蜡,二来是她心里有鬼觉得亮堂堂的愈发不安,所以本来就不大的火苗在她的再三摧残下几乎奄奄一息。
忽的一阵冷风灌进来,烛火挣扎了片刻,毫无悬念地熄灭了。
门不知在什么时候开了。
明颜一怔,朝门外低喝一声:“谁?”
随着话音掷地,一抹修长的身影从门外转进来,斜斜倚靠在门框上,他一手环在胸前,一手的食指上挑着个荡荡悠悠的小包袱。
飞鸾道:“公主这是打算去什么地方?咱们好歹这么多年的交情,竟然连个招呼都不打。”
明颜心道:“果然不能做亏心事,老天爷说不定真长着眼。”
明颜脚步轻快地靠过去,打算从他手上把包袱拿回来,她羞恼道:“你怎么随便进女孩子的闺房,还翻我的床,你是变态吗?这里边是我贴身的衣物,你还给我。”
飞鸾像是瞧见了什么稀罕物,借着月光盯着明颜的脸瞧,“啧啧,真新鲜,这脸红是真的吧。”
明颜恼羞成怒伸手欲夺,她哪里是飞鸾的对手,她那点小心思,他闭着眼都能摸索出来,手一抬,毫无悬念地躲了过去。
他一脸的流氓习气,故意拖长声音道:“贴身衣物吗?我瞧瞧,我还没见过姑娘的肚兜长什么样呢。”
这些话无礼到了极点,明颜火气上头,动作比先前快了数倍,是真打算同他一较高下,她趁飞鸾不备,一把抓住了包袱的一角,用力往回一带,然而对方并不打算撒手,这样做的结果便是那层倒霉的包袱皮在两人的力道下来了个分尸,一声清脆的裂帛声下,包袱里的东西扬起又落下,均匀地铺洒在两个人周围。
飞鸾目光一扫,冷哼道:“公主这么多年就这么点积蓄,也是挺不容易的。”
逃命时行囊能简则简,宫里的衣物在外说不定根本用不上,明颜自然不会跟去春游似的带什么贴身衣物,她带走的是她全部的家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