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颜回到军营中，整顿午饭吃得心不在焉，骆轻容居然能纡尊降贵地亲自来请她，这让她有点受宠若惊。
下午全军紧急集合，沈季同下令攻山。
这种强攻的命令注定要豁上大把人命，先锋队触发机关，给后面的部队留出破解的时间。
明颜也想过攀山而行，但他们这些人大多自平原地区长大，并不擅于攀爬，而且攀山时攻击力大为降低，也无法使用盾牌，很容易被埋伏在山体上的姜国人攻击。
沈季同这是打算牺牲一小部分人来换取多数人的胜利。
明颜心头微颤——又是这个问题！可又有谁是该死的呢？
用于触发机关的那部分人并不需要多强的战斗力，前后几批被流放来的囚犯加上奴隶正好凑了个整。
明颜并没有被编入其中。
她这一路被人推着往火坑里送，突然受到礼遇还有点不适应，再三跟来传令的人确定，“我没听错吧。”
传令人撇撇嘴，道：“沈将军命你带领步兵营随后突破。”
其余人向她投来的目光有疑惑不解的，也有暗暗艳羡的。
沈季同这样安排，多半是看中了她能带人安然通过机关的能力。
第二日大家整装往山林进发，队伍编分为两部分，囚徒奴隶组成先锋打头，步兵营紧随其后。
天色有些阴沉，山风呼啸，中午头刚过，硕大一个太阳便犹抱琵琶半遮面，躲在云层后边死活不肯出来。本来就阴气森森的一座山显得更加诡异了。
明颜捅了捅走在她旁边的指挥官，道：“沈将军怎么会选在这么个时候出兵，这半下午的，等打到那儿天都黑了。”
指挥官年轻冷峻的脸上透出一抹霜色：“你没有资格妄议军情。”
开始他们走在队伍的中间，快到无垠山下时，队形稍微做了调整，有些人往队尾去，明颜同指挥官往前，移到步兵营的前排。
变换队形的过程中，明颜无意中扫过这些士兵的装备，重盾、弓箭这种防御与远攻的武器最常见，还有一些人则有些奇怪，他们斜挎绳索，绳索的一端带有挂钩，普通士兵每人配备一只水囊，他们却比旁人多带了一只，一左一右挂在腰上，走路时此起彼伏地摇晃。
明颜还想再问问那位年轻的指挥官，可人家压根不搭理她，他腿长步子大，一马当先走在前面，已经把甩开明颜老大一截。
等到了步兵营的最前端，视野开阔许多。囚徒们拖拖拉拉，悲泣哭号，跟在他们身后的督军几乎是每隔上几步就要挥舞着鞭子猛抽在几个人身上，即便是这样，他们的移动仍是十分缓慢。
明颜的心高高吊着，不时透过人群在当中寻找小九的身影。她看到了几个孩子，但都不是。
他们或许是同父母一起来的，万幸没死在半路上，却要被自己的同胞赶到战场上做活靶子。最小的一个可能才七八岁，懵懂无知地跟在大人身边，好奇地看着抽泣的男男女女。
明颜忽然自心底涌起一股厌恶，之前她对明舞阳征战四方并没有太多感触，毕竟无论边境如何硝烟四起，凤凰城里依旧是歌舞升平，一派祥和，大家讨论的都是他们的帝王如何骁勇，夺取了多少土地，迫使属国纳贡多少财宝，那些埋葬在军功底下的无数亡魂连只言片语都未曾得到。
她也曾经历沈台一役，见过遍地枯骨，但那些都没有此时给她的感触多。
扶休出兵各国，从道义上讲的确站不住脚，但明舞阳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不义之师，她胸有宏图，认定一统七国才是能让百姓安居的长久之计，而眼前的牺牲，不过是成就大业必须付出的代价。
直到明颜成为这些“牺牲”中的一部分，被夹在泱泱的人群中迈向刀山火海，她才体会到做一个帝王的可怕。
这些人在他们眼里大概不能称之为人，他们只是户籍簿上的一个数字，粗粗浅浅地被分为“士、农、工、商”几类，数字的变化或是类别的区分都无伤大雅。
最先踏入的一批人触发了机关，流箭四起。
哭喊声，求救声，撕心裂肺。
许多人掉头往回跑，被督军挥刀斩下头颅，一时间被斩杀的人和死在机关中的人不相上下。
明颜被眼前的景象震呆了。
指挥官看到明颜这个愣了吧唧的样子，就觉得她不靠谱，当初沈季同提出让她带队时他立刻反驳了回去，一个没见过多少死人的丫头片子，即便是有点小聪明又如何，等她见到了真正的修罗场，恐怕早就被吓得魂不附体了。
看看，果然被他说中了。
明颜片刻后回神，道：“让他们退回来！”
指挥官皱眉道：“这地方什么时候轮到你来下命令了。”
明颜怒道：“他们一窝蜂的冲上去全都死光了，接下来的机关我们怎么过！”
指挥官抬手下令，目光攫住明颜：“你最好有办法，不然我回去后定让沈将军治你重罪。”
明颜无所谓道：“你的想法倒是挺乐观的。”
退回来的囚徒聚在一起面露惊恐，他们虽然知道自己是被捉来送死的，但却不知道是怎么个死法，方才身边人被射成筛子的景象犹在眼前，有的人甚至转身冲步兵营这边跪拜起来，哭着喊着乞求放他们一条生路。
明颜发现这小军官也并非真正冷血，尽管他一直死绷着脸，可眼睛却不敢直视前方。
明颜一想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就觉得舌尖发麻，“这里的机关种类繁多，触发的方式也不尽相同，他们这样一窝蜂地涌上去，除了死得快点没别的用处。我建议十人一组，分批次触发机关，我们带人随后一步步推进。”
用最小的伤亡，换取最大的利益。
明颜沉吟了片刻，又补充道：“把老人和孩子留出来吧。”
指挥官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片刻后，明颜看到小九混在一群人中被带了出来，他的小马尾已经留得很长，发尾垂在肩头一扫一扫，明颜盯着他的背影，他若有所感地猛一回头，正对上明颜的视线，眼睛蓦地张大。
明颜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
小九一歪头，有些不解，但他一向听话，便端正了身子转回队伍默默走路。
指挥官道：“如果待会儿人不够，他们还要回来。”
明颜抿唇道：“我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