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诺的意识中一片混沌空濛,可能是生命力不足以支撑的缘故,他感觉到自己渐渐地变成猫形态,鼻前荡漾着一股独特的野花香,疑似他朝思暮想的味道。
他感觉到有一件冰凉的东西,在自己的脖子上缠绕了几圈,自己被一个人抱在怀里,那个人步子慌张而凌乱,口中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喂,你不要死。』
那是一个女孩的声音,伊诺只能勉强地忆起,这个声音曾经说过一些让他绝望的话。
眼前是黑暗的虚空,一个蚕蛹状的斑点凝在虚空的边缘,像一只挥之不去的苍蝇。
伊诺听见她的心跳急促如雨点,能够同时感受到的,还有她脚步的起落,呼啸的风声,以及几声失态的怒吼。
『是谁这么胆大包天,居然敢打我们的主意。』
『那个猫族妖奴真是个废物!你们几个快去收集地上的血,这是很重要的线索。』
『你们几个立刻去报告铁律司,跟他们说,明天F司要检测所有学员的血液!』
随着她的奔跑,那些怒吼声越来越淡,最后变得缥缈如烟。
突然,风声哑了,一切都静止了,只剩下那颗心脏,仍然在一上一下地快速搏动。
手臂忽然像被蜜蜂狠狠地蛰了一下,似乎是一个尖锐的东西就,精准地刺进了自己的臂弯,然后,一股滚烫的液体缓缓流了进来,顺着那根不断跳动着的血管,分离出无数条支流,带着炽热的火焰气息,沿着错综复杂的路线,流向他的四肢百骸,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五脏六腑像被烈火煅烧般疼痛,每一块骨骼都开始断裂移位,一种无法释放的压抑,变成无法言说的痛苦,不断积郁在心头,随着那股炽热液体的流入,他的身体爆裂般疼痛起来,似乎正在向人类形态转化。
痛苦飙升到极点的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不要死。』
伊诺听到了她有些虚弱的声音,又像是忧心如焚的祈祷,又带着听天由命的淡然。
『看来你对人类的血并不排斥。』
似乎有一只柔软的手掌,正轻轻地抚摸着他的皮毛,一遍一遍地令人心安,那种炼狱般的痛苦开始缓缓消沉,一点一点,如抽丝剥茧。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渐渐消失不见,像是历经了一场毁灭性的劫难,再如凤凰涅槃般重生,他的内心平静的宛如静夜的湖面。
『猫儿,你还记得吗,我说过,我只会救你一次,我好像失言了……』她说。
伊诺听到她在对自己说话,想要睁开双眼,却被沉重的梦魇困住。
『我知道你的身份,猫儿,你是夜叔叔和海盗公主猫柒雪的孩子,我也知道你来战魂学院的目的,炎将是夜叔叔最尊敬的前辈,是麦院长的结义兄长,他们并肩驰骋沙场,是超越一切的交情……你们都想为炎将昭雪对吗?况且,炎将可能掌握着预见之帛的答案,他会告诉你妖灵族被奴役的真相,所以,你就算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来F司探查,呵呵,真是一只不要命的猫儿……』
『炎将,他是笑傲沙场的骁将,是枫叶王国所有人类的战争英雄,是荣耀和胜利的象征,还是……我的爷爷。你们的猜测没有错,而且你也亲眼看到了,不是吗?第一个血源产生池里那个奄奄一息的老人,就是我的亲生爷爷,而我和哥哥却都是F司的执事,是不是很讽刺,很可笑?』
她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对他说话。伊诺挣扎着,要想睁开双眼。
后来,他不再努力,只是听着。
『F司是我父亲一手成立的组织,我们把炎将像一只小白鼠一样,丢在了血源产生池里,他每一分每一秒都承受着非人的痛苦,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呵……不为别的,只为了研究他的血液,提取四炎之中遗失的火焰——焚情炎,因为名震天下、位列榜首的四炎掌控者血脉,在传承的时候出现了问题,父亲和哥哥都只继承了三种火焰。』
『可惜,爷爷当年在战场上厮杀时,令幻翼族入侵者闻风丧胆的正是遗失的焚情炎,那时候,军队中流传着一句话:「炎将一怒,血染征途。」血色的火焰,是那些生着钢铁双翼的异族人永生的噩梦,因为只有这种火焰能够达到他们钢铁身躯的熔点,熔化他们号称「钢铁防线」的皮肤,让他们变得不堪一击。』
『枫翼之战持续了很多年,最终,以我们人类的全胜而告终,爷爷因为国王不愿意宽赦妖灵族,而选择归隐山林与鸟兽为伴,所以,我和哥哥从小就没见过他,爷爷他不仅和国王有着难以化解的矛盾,更和父亲视彼此为仇敌。』
『猫儿,你知道吗?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有一天清晨,我起床的时候,竟然听到了挽歌,我很快地穿好衣服,跑了出去,发现整座枫语城都在唱着挽歌,父亲对我说,爷爷去世了,我根本没见过爷爷,不知道爷爷长什么样,但那是我见过的,场面最盛大的葬礼,仿佛整座城市都在悲鸣,国王大人在爷爷的灵前长跪不起,他说:「枫灵主上赐给万民的保护神不在了……」』
『哥哥没有掉一滴眼泪,因为他对爷爷没有任何印象,我的鼻子很酸很酸,却不敢哭出来……』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忙于各种公务,哥哥在他身边协助,母亲每天都要帮父亲应付很多拜访的客人,偌大的炎炽族府邸,只有一群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仆人,唯一能跟我说上话的是一个妖灵族,她的名字叫做瑶花,她在不久之前,被哥哥杀害了,就死在我的面前……』
『十一岁的时候,我记不清楚是哪一天了,瑶花忽然跟我说,后院来了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竟然把所有的厨师都赶了出去,我赶紧跟着她去了后院,果然看到个那个老头,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眼睛却亮得像两颗启明星,他笑着对我说:「囡囡,想不想看戏法。」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厨师们叫嚣着要叫守卫把这个疯老头抓起来,我却让他们全部都滚开……』
『那个疯老头冲我招了招手,我和瑶花都跟着他进了厨房,他把很多生的食材和调料放在锅里,然后盖上锅盖,当他把盖子打开的时候,里面竟然飘出了诱人的肉香,简直像是做梦一样,看得我和瑶花目瞪口呆,半晌才说了两个字:厉害!
他爽朗地一笑,问我:「想吃还是想学?」
我当时饿得不行,就说:「我想吃饱了再学。」
他笑得前仰后合,对我说:「一个条件,让我抱抱你。」
我竟然没有犹豫地就走向了他,这个疯老头抱了我一下,我闻到他身上有阳光的味道,然后他把我放下来,把所有的菜都盛好,端到我和瑶花面前,在旁边笑呵呵地看着我俩狼吞虎咽地吃……』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可口的饭菜,我吃得太凶,都没时间夸赞他的手艺,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我抬起头问他:「老爷爷,你的戏法可以教我吗?」
他用脏兮兮的手拧了拧我的脸,说,「囡囡,人不可以贪心,吃和学就只能选一样。」
当时,已经吃饱了的我追悔莫及,「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我说,我一定要学。
他一看到我哭,就显得很紧张,对我说,「囡囡,你别哭,爷爷啊……明天还会再来的,到时候,爷爷一定教你,好不好。」
我就相信了……』
『我等了很多很多个明天,多到我不想去计算。
我问瑶花,那个老爷爷会不会已经死了。
瑶花说,他一定是个云游天下的老神仙。
也许吧。可是,我总是幻想有一天,他会突然地出现在厨房里,笑着对我说:「囡囡,想不想看戏法。」
直到那天,我站在街边,望着炎将的灵车从面前经过,我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哭了,因为我闻到了阳光的味道。
我也明白了一件事情:那个疯老头,他……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哽咽了一下。
两行泪水从伊诺紧闭的双眼中悄然滑出,然后,他感觉到一只柔软温热的手从他的脸颊拂过,替他擦去了那泓透明的液体。
『你都听到了是么?猫儿,你假装睡着了,然后偷听了我的故事,真的好可恶……』她含着泪,笑骂着,『我这个人,就喜欢一不做二不休,今天你要听,我就让你听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