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歌跪坐在炎将身边,说道:『前辈,您受苦了……』
『不苦,欠了债,总要还的。』炎将微笑着摇了摇头,向伊诺抬起了一只手,『小子,来。』
伊诺抓住了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掌,暴突的骨节,炽热的温度,一时间,他心中浪潮汹涌澎湃、无法平息。
『飞,这是你的后人,对吗?』炎将转过头问道。
猫飞飞微笑着点头:『来自我们月牙岛的猫少年。』
『飞,还记得那年「猎灵悬赏令」吗?』炎将把头靠在伊诺的怀里,笑着对猫飞飞说道。
猫飞飞也跟着笑了起来,说道:『陈年往事了,不过,说来让这群年轻人听听也无妨。』
『我们干掉了所有的对手,却被困在毒崖上,树下只结了两枚解毒果,而我们却有三个人,所以你我在毒崖上决斗,结果是我赢了,赢得了生存的权利,就意味着赢得了桃心小姐,可是桃心小姐却说让我去崖底休息一晚。
我对她有种超乎寻常的信任,就独自去了崖底的山洞,我自己在洞中想了一整夜,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掠夺者,我们在探险途中相遇,你们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情侣,我只是一个莽莽撞撞的第三者,而且还是猫族最憎恶的人类,桃心小姐却没有任何隔阂地待我……』炎将说到这里时,笑意中闪着泪光。
『她那时经常跟我说,你和其他人类很不一样,有毅力,有决心,有智谋,有一股正气……』猫飞飞微笑着说。
『跟你们在一起搭伙的那段时光,一直到现在,都是我最怀念的时光,只是那段时光快到末尾时,我发现我的烦恼越来越多,而且莫名其妙开始憎恶你。』炎将接着说道。
『她跟我说,你独处的时间越来越多,一定是爱上她了,我刮着她的鼻子说,怎么可能,他是人类,我们是猫族。』猫飞飞追思着往事,脸上悬着淡淡的笑。
『那晚,我在崖底的山洞里一个人坐着,心里越来越难过,睡不着,我觉得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掠夺者,夺走了你生存的权利,生生地拆散了你们,但是我却又那么想要跟她在一起,虽然我知道,我和她之间,从来就没有过一丝的爱情……她的整颗心,都在你身上,我嫉妒,又恨自己的嫉妒,我祝福,却言不由衷,一个人想着,一直到东方亮起鱼肚白。』炎将说。
『我们在崖顶生了一堆火,我抱着她坐在篝火边,她说,飞飞,我不想跟你分别。我说,猫族和人类天生就是仇人,我们吃了果实跑掉吧。她说,一起生,不如一起死。我问她,我们死了,月牙岛怎么办?她不说话了,我们就这样看着篝火,一直到东方亮起鱼肚白……』猫飞飞说。
炎将点了点头,说道:『天完全亮的时候,我也完全想明白了,如果我以牺牲你的代价活下去,那么桃心小姐这一生都不会快乐,我也永远无法原谅自己,最后我决定,把生存的机会留给你们,自己在这座毒崖里自生自灭。
可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洞口处传来声响,像是有人把石块丢了进来。我赶紧跑了出去,居然发现洞口的岩石夹缝里结出一枚解毒果。这就意味着,我们三个都能活着走出毒崖,我兴奋地摘下了它冲到了崖顶,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们,却发现树上的两枚解毒果实和你们都不见了,树皮上有你们给我留下的字,上面写着:人族和猫族,天生就是仇人。
我笑了起来,我想,妖灵族果然是劣等种族,我强迫自己不去恨你们,并且暗暗发下誓,总有一天,我要向你们证明,人族和妖灵族不是天生的仇人。
可是命中注定,你我之间似乎有割不断的孽缘,宿命最终还是把我们连在了一起。
这么多年来,我终究无法释怀,一想到你们给我留下的字,心里都会刀割般的疼痛。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爱与恨,只是我们生命的痕迹,却不是生命的意义,生命的真正意义,就是不断地用大量的痛苦换少量的快乐,孜孜不倦着,一直到离开人间……』
猫飞飞摇了摇头,说道:『天快要亮的时候,她问我,你忍心让你爱的姑娘,孤独而痛苦地活着吗?
我问她,那你呢?
她说,离开月牙岛的时候,你答应过我什么都让着我。
我说不出辩驳的话。
她又说,烽火是个重义气的人,如果他知道,我是因为他而死,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她用爪子剥开树皮对我说,飞飞,你来写,字迹写的张扬一点,就写,炎炽烽火,你自己好好在这里待着吧!我们先走一步!不不不,这样太孩子气了,要写得严肃一点,就写,炎炽烽火,总有人要死,我希望是你。不不不,这样又太绝情了,就写,炎炽烽火,请原谅我们,我们是一对发过誓到死也不能分开的情侣……
说到这里时,她哭了。
我们十五岁的时候,在月牙岛所有猫族百姓的见证下完婚,那时我拉着她的手对她说,桃心,我们到死也不要分开。
后来,我在树皮上写下那行字:人族和猫族,天生就是仇人。
她亲眼看着我吃下了那颗解毒果实,然后拿着剩下的一颗悄悄去了崖底。
烽火,生命的痕迹不止是爱和恨,还有拯救,如果我们用大量的痛苦换别人少量的快乐,并且孜孜不倦到离开人间,那才是真正的英雄,战争英雄,你做到了,不是吗?』
炎将的泪水闪烁着微光,明艳得像是晚春。
忽然,他的目光变得平和而安定,过了许久,嘴角上荡漾出释然的笑容:『这一生,爱恨情仇,戎马倥偬……』
猫飞飞在他身边盘腿而坐,微笑着说:『这一生,无数人的世界,一个人的战场……』
麦歌、厉天成、祝凌、炎炽佚影还有猫牙探险队的伙伴们,都安静地在两个老人身旁坐了下去,望着他们镌刻着沧桑、却恬静安定的面孔,感觉时光变得细腻而又绵长。
『猫少年,你叫什么名字?』炎将握了一下伊诺的手掌。
『前辈,我叫伊诺。』伊诺回答道。
『孩子,你身体内流淌着的血液,是我曾经的意志……』炎将默然片刻后说。
伊诺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前辈,我明白。』
炎将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过头瞧着炎炽佚影,目光变得柔和而又温暖,皱纹纵横的脸庞上涌现出爱意:『囡囡,爷爷言而无信,走了就没有再回来……』
『爷爷,囡囡从没怪过你……』炎炽佚影的泪水止不住,一滴滴洒落在炎将的衣襟上。
炎将的目光从炎炽佚影脸上收回,望着身边的众人说道:『你们,替我跟老麦问个好。』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告别,众人都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蓝月兮紧张地说道:『炎将爷爷,我们还需要您去亲手指认炎炽焚城的罪行……』
『那一年,我从死亡沙漠上归来,王城中一片惨败……』炎将缓缓抬起头,望着湛蓝的天,『天空是灰色的,箭矢横穿而过,百姓们四散奔逃,空气中都是腥味……』
众人默默地听着他的诉说,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当时的首席大元帅易三金被幻翼族人一箭射穿了头颅,士兵们收拾他的遗物时,在他的战衣中找到了一首诗……那首诗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到现在都还很喜欢……』
炎将悠然闭上双眼,自顾自地浅吟着:『梅花三角剑,冷风割咽喉,腊冬安静听雪哭,三更销魂独步。长街十里,鹅毛卷西楼,心狱百鬼舞,不如相思苦……黄帐孤灯暗,脱衣不成眠,看血染红烛,狂歌破阵曲,斩不断残念,千城云帆外,良人弄炊烟。』
『南山野花正荼蘼,香泪缝进黄战衣,离别伤感,生死在天,牧笛声断二十年,画中黄牛步子慢,娘子倚窗肠断,将军不愿归,愿笑饮黄泉……』炎将干涸的嘴唇缓缓合上,脸上的神色变得宁静祥和。
时间宛如静止的一瞬间,老人的四肢燃起了血色的火焰,那些火焰缓缓爬上他的胸膛、肩膀、脸颊,他的笑容柔和得像是一泓与世无争的清泉,任由那贪婪的火焰吞没他的容颜。
『前辈!!』
在众人的失声惊呼中,老人的身躯化成青灰随风飘散,丝丝缕缕落了下来,一股沁人心脾的素洁香味氤氲开来。
『果然今天是和故人相会的时间,年轻人们,我们未完成的……靠你们了……』猫飞飞露出安谧的微笑,额头上出现了一点金斑,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幻化成一只金色皮毛的猫儿,安静地蹲坐在地面上,仰望着满天飘零的青灰,姿态在这一瞬间凝固。
『前辈……』
伊诺鼓足勇气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猫飞飞的身子,却像是触碰到空气一样,他用力地揉了揉眼睛,那只猫儿早已消失不见,半空中金色和青色的烟尘糅合在一起,在众人的头顶环绕了几圈,乘着清爽的风摇荡着飞向了远方。
麦歌朝着烟尘消逝的方向,重重地鞠了一躬:『两位前辈,好走。』
祝凌、厉天成、炎炽佚影、伊诺、路晨枫、雷矢、乐心鱼、丁小香、蓝月兮、霜辰织梦站在麦歌的身后,一起为这两位羁绊了一生的前辈默默祝福。
众人都觉得,他们两位早已用尊严和信念完成了人间旅行,炎将为人类子民戎马一生,猫飞飞把一生奉献给了月牙岛的自由,桃心小姐是他们两位心中最美丽的过客,她在天国等待了他们数十年,如今她终于可以再次和他们相会,听他们诉说这场旅行中所有的起落沉浮、苦辣酸甜……
猫飞飞的那句话依然回荡在伊诺的耳边:「年轻人们,我们未完成的,靠你们了。」
『炎将前辈不在了,我们什么证据都没有了,拿什么去揭发炎炽焚城的罪行?』蓝月兮很快回到了现实。
众人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默,眼下炎将已经不在人世,F司也被炎将烧成灰烬,所有能够证明炎炽焚城曾经囚禁过炎将的证据都已毁于一旦,单凭他们的一面之词显然没有任何说服力,炎炽焚城也完全可以拒不承认。
『你们不必担心,我会在所有人面前,亲口指认我父亲的所有罪行。』炎炽佚影擦干了眼泪,仰起头咬牙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