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小满一个人站在不远处,身后的众士兵们仿若如山的巨浪,时时刻刻在她身后提醒着她,危险将近。
她只允许自己在安东的情绪里感伤片刻后,便立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想着刚才在安府门口见到千叶卫到现在,所有的点点滴滴。
毕竟现在,是她仅有的片刻宁静时光。她要用来思考千叶卫在此时出现的动机。
千叶卫的着装很明显是高级军官的配备,和之前他们那个总参谋长的装束有些类似,却又不尽相同。所以,千叶卫这次来上海,应该是有备而来,带着任务,带着计划,带着他如猎鹰一般的双眼,来调查酒厂背后所有的动机和阴谋。
他的调查结果,应该关系着他的升官之路是否顺利。而这个官,应该和那个总参谋长差不多大小了。之前听说,他的母亲被扣押在总参谋长的府邸里。如果,他们以千叶卫的母亲作为砝码,恐怕,千叶卫这次调查不下狠手是不可能了。
更何况,深泽不在这里。
好在,现在渡边是替罪羊。可万一千叶卫查出什么来,该怎么办呢?
牧小满就这么边想,边远远地瞄着千叶卫和安东谈话的身影。她叹了口气,心,再次因为安东这几日瘦削了大半而心疼不已。可她的心疼还没来得及渲染情绪,却看见从万国公墓的大门外跑进来两个小士兵,从那两人的神情来看,应该是来汇报什么任务。
会是什么任务呢?
牧小满看着那两人跑到千叶卫身边,似乎在他耳边低语了什么。随即,千叶卫便和众人向着她所在的方向走来。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让牧小满突然想到:
千叶卫做事向来雷厉风行,不管做什么,必定深查到底。他绝不是心血来潮想要带着自己到万国公墓来,他应该是开了双枪。一方面将自己带到这里来,控制着自己,另一方面,恐怕他已经派了什么人背后做好调查了。
他们会去哪里调查呢?
牧府!
牧小满的心蓦地收紧,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渐行渐近的千叶卫,脑子里慌乱地回忆着家里有没有什么伏特加计划中留下来的把柄。
从千叶卫那自信满满地,向着自己大踏步走来的军姿和表情来看,牧小满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甚至是,他们越是逼近,越让牧小满觉得窒息不已。
好久都没有祈求过的牧小满,此时却在心底大声地呼唤着万丈苍穹之外的贪狼星,只希望千叶卫的手下们在牧府里什么都没找到,什么都发现不了。
跟在队伍后方的安东失魂落魄的样子好似一片枯叶,被一只叫做牧小满的蠕虫啃咬得抽离出最后一丝茎叶,只剩下那仿若被微风便可碾压成末躯壳,一步步地,沉重地,向着牧小满的方向走来。
牧小满深吸一口气,双手还插在裙摆的口袋里,死死地捏着那个十号棕瓶,防备的双眼却微微笑着看向千叶卫,说:“千叶老师,我们可以走了吗?”
千叶卫从之前牧小满和安东的神情中并没有发现丝毫端倪,心中正烦躁不已,恰巧刚刚来报的小士兵们又说在牧小满的家中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
这就奇怪了。
千叶卫的心很烦,脸上倒没有丝毫的变化,他对牧小满点了点头,说:“顺路,我送你。”
牧小满犹豫了须臾,转而一笑:“那就麻烦千叶老师了。”
这个时候决不能拒绝!
牧小满相信,不管刚才那两个小士兵对千叶卫回报了什么,刚才千叶卫走向自己的这段路里,他必定脑海里思考了很多。如果自己真的陷入危机,刚刚开口先说话的,应该就不是自己,而是他了。
所以,目前应该暂时是安全的。
只是暂时。
如果拒绝,千叶卫必定会派人跟踪自己,哪怕自己回头跟安东解释些什么,都会被这帮千杀的日本人盯梢。
于是,牧小满跟着千叶卫一同走出万国公墓的大门,来到轿车旁,刚刚拉开车门,却听见身后传来安东那声不大不小的声音,那么凄凉:“……小满。”
牧小满紧紧地抓着车门,停顿了不过一秒,便佯装没听见似的,坐进轿车里,关上了车门。
没有再看安东一眼。
也没有看到他站在枯黄的秋日下,一点一滴地任凭着牧小满带着他的心,走向绝望。
更没有看到他蹲坐在万国公墓大门前的小河边,任凭自己的眼泪和伤心,随着河水的哗啦声流向远方。
千叶卫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牧小满,她以前便是安静,不多话。今天的她似乎跟之前也没有变化。
这么说,她真的和安东分手了。所以,酒厂的火灾事件也应该和安东无关。
那么,到底和牧小满有没有关系呢?
虽然牧府没有搜出什么,那会代表牧小满就是无罪的吗?渡边绝不是凶手,他没有作案的动机和时间。那么牧小满呢?她敢面对火灾之后的所有伤亡吗?
千叶卫边想边看着小士兵将车开往牧府的方向。车内沉默了许久,千叶卫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心情好点了吗?”
一语双关,看她怎么回答!
牧小满神经紧绷,瞬间明白了千叶卫的用意,她深吸一口气,叹道:“要说心情好,那是不可能的。毕竟,安东是我爱了那么多年的人。我现在对他,只能用‘失望、心冷’这四个字去评价了。”
她轻轻巧巧地将话题转开。
千叶卫却故意将话题往酒厂火灾事件上引:“这几天你一直在为这件事烦心?”
“是的。烦到不想去见任何人,吴大志之前喊我去帮忙安本华的葬礼一事,我都没去。我不想见任何人。”牧小满总觉得千叶卫的问意不在此,在酒厂。
“那你这几天不会就在家里待着吧?”千叶卫笑了:“人在最痛苦的时候,往往是最脆弱,最想找人倾诉的。”
“我当然找啦!否则还不憋死?”牧小满苦笑着,却已经明白了千叶卫的用意了。
“你找的谁?”
牧小满转而对他一个阳光的笑脸,说:“千叶老师,你猜!”
审问时,将问题抛给对方,方能占据大局的主导。千叶老师,这可是你教我的。牧小满暗想。
千叶卫一愣,说了个不大可能的人:“吴大志的未婚妻?”
“当然不是。”牧小满笑着摇了摇头。
千叶卫冷笑:“该不会是渡边吧?”
果然!千叶老师,你在怀疑我!你在调查酒厂火灾事件,你已经调查到我头上了!你一定不相信渡边是凶手!
牧小满终于证实了内心的猜测,她微微低下头,说:“是我爹娘。”
“哦?”千叶卫意外了。
“这几天,我一直把自己锁在家里,哪儿都不去,我不想去见任何人,不想看到任何人。我好怕,怕我所接触到的任何人,都跟安东一样,是带着面具来接近我的。”牧小满的声音因为有些害怕而微微颤抖,她倒是反利用这颤抖的声音,来证明自己的脆弱和无助,所以,她稍稍用了点哭腔。
“可你总是要走出去的。”千叶卫再次诱导着她。
牧小满再次摇了摇头,说:“我把自己关在地下二层,那里有我爹娘的灵堂。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很多人伤心难过的时候要喝酒了,因为酒精可以麻木神经,麻木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也可以麻木眼泪,麻木自己的心。我就在那里,把所有的事情跟我爹娘的照片说了一遍又一遍,因为我太不甘心了,我太震惊,太害怕,太惊讶了。”
“哦,原来你是这么倾诉的。”千叶卫似乎是在对自己说,旋即又道:“那也没必要说很多遍吧?”
“痛苦来临的时候,人总是喋喋不休的。总觉得,那件让自己伤心的事说上一百遍都不足够。呵呵,”牧小满笑了:“正好家里有些酒,我就边喝边诉说,喝的多了,说的多了,也忘记自己到底说了多少遍了。不过,倾诉是一件好事,现在我的心,畅快了许多。”
“喝的什么酒?”
“伏特加。”牧小满佯装轻松般地,看向窗外。
千叶卫的头更痛了:难道真的是我调查的方向搞错了???
再试一试!
最后再试一试!
千叶卫淡淡地对牧小满说:“既然畅快了,舒服了,那么也该走出你的悲伤了。”
“是的。”
“最近酒厂出事了,你知道吗?”
“啊?”牧小满猛地回头,好像第一次听说这则消息似的,露出震惊的模样:“出什么事了?”
千叶卫偏过头,定定地盯着她,冷冷地说:“火灾,爆炸。酒厂几乎全毁了。”
“那……有人受伤了吗?”牧小满问了个很安全的问题。
“有!很多!我们的人死伤很多。”千叶卫依然盯着她,说:“我等下要去广仁医院,伤亡人员都在那儿,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牧小满警觉到,原来千叶卫是想带她去医院,直面这场灾难,想观察她的反应如何。
看来,千叶卫还是没有消除对她的怀疑啊!
看来,接下来还有更大的考验在等着自己呢!
看来,从刚才到现在,甚至是等下去医院,千叶卫将要做的所有的行动,神态,表情,言语,全都是暗藏杀机呢!
于是,她连连点头,装作一脸担忧的神情,说:“当然要一起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