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五月。
春日的阳光慵懒地倾泻在军绿色的硬皮座位上,前方一个小小的铁皮桌台正好放得下一张报纸和一个水杯,水杯里的水在火车“哐当哐当”的摇晃声中在杯子里翻江倒海地颠簸着。牧小满将报纸翻了个面,拧开水杯盖儿喝了一口,心被阳光晒得暖烘烘地,波澜无惊。
车厢里的人不多,稀稀拉拉的几个人都在翻看着当日的《人民日报》。正面大幅标语写着这几天中国工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举行,中国的进步,国家建设的复苏就好似这暖春五月,一切都是那么地生机勃勃,奋发向上。
牧小满细细地读着《人民日报》上的每一个字,一篇末了,抬起头来,看了看车窗外。窗外是一片田野,放眼望去,郁郁葱葱,似是佳期。
出了会儿神,没多久小喇叭就通报上海站到了。她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怀表上的D。M.字母在阳光的照射下反着一块小小的光。时间还早,她怀表放回胸前,又将报纸折叠起来和水杯一起放进一个淡粉色皮包里,便踏着信步下了火车。
火车站距离她家并不远,当初买了这套房子完全是出于外出方便。原来的牧府和安府她没有卖,而是放在那,逢年过节便喊些人去帮忙打扫打扫。平日里倒不住在那儿了,怕触景生情。
她一个人信步走着,刚走进自家街道,远远地便看见一个扎着麻花辫儿的女孩站在她家门口,那人兴奋地挥了挥手,喊道:“满姨!”
牧小满笑着快步走了过去,摸了摸女孩儿的头,说:“哟,吴双双,小半年不见长这么高啦?”
吴双双嘿嘿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说:“我每天在学校不是打篮球,就是练跳绳,我就希望快点长高,满姨,你可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呀!我希望长大以后能跟你一样,又聪明又漂亮!”
牧小满点了点她的脑门,道:“你这嘴巴遗传你爸了!”她边说边把房门打开,好几个月没回来,房间里透着一股寂寞的味道。
“别提我爸了!他年轻那会儿,跟我妈都去日本留学的。现在好了,我说我想去美国留学,他死活不肯!三刀叔上个月把他儿子送到法国去读书了,我也想出去,我不想在上海待着!”吴双双一脸委屈地看向牧小满,小鼻头一皱,抱怨道:“我都是中学生了,我都长大啦!”
牧小满走到厨房拿出一罐咖啡,边倒边说:“好,我们双双长大啦!喝咖啡吗?”
吴双双赶紧摆手,道:“不了,满姨,我爸让我把东西送给你后就赶紧回家,他那臭脾气,我回家晚点他准揍我!”她赶紧将手中包装精致的盒子放到桌子上,说:“本来是过年的时候给你的,可你一直不在家。”
“克拉古斯香肠啊!”牧小满开心地笑了:“帮我谢谢你爸妈啊!过两天我看他们去。你等会啊,我分一半给你。”
“不用了!”吴双双笑呵呵地说:“我家也有,说实话啊,满姨,这香肠我都吃够了。从小到大,每年过年都能吃到它,早腻了!满姨你还没吃够啊?”
“可能,是我从小就在沈阳生活过的关系吧?那个时候啊……”
牧小满的话没说完,一阵电话铃声便响了起来。她一愣,边走向客厅边嘀咕道:“我刚下火车,谁来的电话啊?”
“满姨,那我先走啦!”
牧小满对着她挥了挥手,接起电话“喂”了一声,对方却始终没有说话。
“请问是哪位?”牧小满皱了皱眉又问了句。
可是对方还是没有说话。
电话那头似乎很安静,过了许久,才听到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气声。
牧小满的心蓦地一紧,慌乱的心跳带着全身沸腾的血液在脑海里蹦出两个字:安东。
她刚准备试探性地开口询问,对方却说话了:“冰雪姬,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声音怎么一点都没变化的?还是那么青春啊!”
不大标准的中国话,坏笑的语气让牧小满顿时明白了声音的主人,她淡淡地笑了:“深泽,你怎么知道我家电话的?”
“我早就知道了。”深泽自豪地说:“这世界上,就没我不知道的事!”
“还不是月杉团他们告诉你的。”
深泽背部一紧,随即乐呵呵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这么多年,我不管做什么事儿都有人帮忙,哪怕搬家都有几个热心人帮我抬行李。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好运气。后来慢慢地发现这些人好像都是月杉团里的。”
“哈哈!我跟他们说不能被你发现啊!”
“所以,我今天到家也是他们告诉你的?”牧小满佯装不开心地说:“深泽,你这属于监视我!”
“啊?你今天到家?这我还真不知道。你去哪儿了?”
“去年年底我去了趟瑞士。”牧小满坐进沙发里,阳光正好暖暖地照在她的身上,不由得让她有些犯困。她打了个呵欠,继续说:“在那儿待了几个月,上个月才回国。不过,我没立即回家,先去了趟白头村。”
电话那头沉默着,过了好半天,深泽才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在找安东?”
牧小满的睫毛微颤,耷拉着眼睛看着地面上的光斑,过了好半天才绕过话题说:“白头村这几年大变样了!本来那里通向邻市只有土坡路的,去年那里修了条路,现在去那儿特方便。”虽然是如此打着马虎眼儿,可她的右手还是不自主地摸向了脖子,那枚贴身佩戴的一块钱硬币温热而厚重,上面的绳子虽然有些褪色,却依然能看得出是蓝黄相间的模样。
深泽知道牧小满的心情,没搭话,任由她说着:“白老留下的那间房倒是破旧了,下雨天直漏雨,我打算今年找人重新去修葺一番。哎,白头村的医疗条件不怎么好,如今白老不在了,村民们头疼脑热地想要看个病还得走个好几里路才能见着一个卫生所。”
“你每年都要去一趟白头村?”深泽插了话。
“嗯。”牧小满想也没想地答道,两人沉默了一小会儿后,她又解释了一句:“白老是我的救命恩人嘛,我得给他扫扫墓。”
深泽笑了,知道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小把戏,也就没有戳穿她了:“对了,说到扫墓,下次你去万国公墓帮我跟牧叔叔和安叔叔问声好,我这身份去一趟中国不大方便。”
“哦,原来你今天打电话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啊!”牧小满故意嗔怪着。
“哈哈!”深泽开心地笑了,他都能想象出牧小满是怎样地皱着眉头,噘着嘴巴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在说话。
笑罢,他犹豫了一会儿,说:“嗯,冰雪姬,我想请你帮个忙。”
“一句话的事儿!说吧!”
“呵,这么干脆啊!”深泽顿了顿,揉了揉眉心,似是下了很大勇气似的:“花火大会你还记得吧?”
“当然啊!不过这么多年我都没去看过了。前几年我倒是去了趟浅草寺,想要拿……”牧小满发现自己说漏嘴了,一时之间有些语塞。
“拿什么?”深泽追问。
“一对木牌。不过浅草寺好像迁过一次址,不在原来那个地方了。之前保留在浅草寺的木牌也没有了。其实那次去浅草寺我倒是有机会去看花火大会的。”牧小满有些感伤地叹了口气,说:“有些东西,已经不想看了。”
深泽自然知道她口中说的这些是什么,只是,他也没有正面点破,而是自顾自地说:“今年的花火大会由我们皇室背后支持,所以想在众多烟花当中,放一些比较有特殊的,个性的烟花。”
“那你责任重大了。”牧小满笑眯眯地点评道。
“是啊!所以啊,我听说你们中国沈阳那儿有个非常有名的烟火师傅,不知道你听说过没啊?”
“没听说过哎!”牧小满如实道:“事实上,这么多年我完全没有再看过烟花了。”
“那你可真是错过太多美景了!对了,我听说你们中国沈阳的这个烟火师傅手中有三发烟花是不对外售卖的。好像这三发烟花都有一个名字,是这个烟火师傅做了好多年才做出来的。听说放出一发来便有一万枚火光在夜空中燃放,很是壮观。这三发烟花必须一起放,那场面,绝对惊心动魄!”
“这么玄乎?”牧小满感叹道:“你这消息可真灵通啊!月杉团看来跑了不少路吧?”
深泽哈哈地笑着:“你就说吧,帮不帮我这个忙!”
“帮!这还不简单嘛!其实我也好多年没回沈阳了,正好回去看看。”
“你怎么没回去过?”深泽好奇了。
“刚解放那几年回去过一次,想看看之前自家小院儿怎样了。结果那边的地全挖了,我听说是有个有钱人准备在那盖房子,想想那么多年,早已物是人非了,就不想再回去了。”牧小满喝了口咖啡,转而又问:“哦,对了,你说那三发烟花都有名字?叫什么名字啊?”
“一发叫做孤星,一发叫做满天,一发叫做圆月。这三发称为‘孤星满月’,是那个烟火师傅给一个心爱的人特别制作的。所以,他始终都不肯售卖。”
牧小满若有所思道:“那我只能去问问看,你别报太大希望啊!”
“好!地址是,沈阳西大街16号,你到那儿一打听就能问到。你快点去啊,我这几天就要做烟花最后的选定了。”
牧小满无奈,受深泽所托,只能第二天便踏上去沈阳的旅程。
好多年没来过了,沈阳的变化也太大了。她下了火车,摸索着仅存的回忆向着西大街走去。那里没了多年前的繁华,倒是经济复苏之后,各种小本生意又在这里做了起来。店铺一家接着一家的开,虽然没有多么光鲜亮丽的牌面,却也跟着如今的中国开始快速地成长了起来。
牧小满问路人打听16号的方向,路人朝着西大街的尽头一指,说:“走到尽头,向右拐,你能看到一间不大的厂房,厂房是15号,厂房旁边有一家独院,那户就是16号。”
牧小满莫名地觉得有些心慌,不知道是因为重新回到多年前熟悉的街道的关系,还是怎么回事,她总觉得心脏似乎快要跳出嗓子眼儿了。
或许,是听到西大街16号的方向和当年自家小院儿的方向很像的关系吧?
她不疾不徐的脚步带着拂面的春风向前走着,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已是正午时分,吃饭时间,或许那个烟火师傅应该在家。
然而,当牧小满越往前走,越发觉得这条路很是熟悉。熟悉到,似乎和当年的家没有任何区别。
她特意从后院儿那走去,院子里有一棵大树,和当年自家小院儿里的树很像,又不大像。牧小满忽然觉得自己的回忆似乎有些混乱。混乱地,就好像是如今的思绪和慌乱的心跳一般。
她推开院门走进院子里,喊了几声“有人吗”都没有人回答。可她踮着脚尖透过窗户向里望去,却发现里面所有的陈设,和当年自己的家没有丝毫差别!
心脏跳得更快了,头皮甚至有些微微发麻。脚步却仿若灌铅一般,僵在那儿,动弹不得。忽然,她的眼睛看到里屋墙上挂着的一张大幅照片,照片在阳光的照射下似乎有些反光看不清,可那照片好像是……
牧小满迫不急的地推开后门走进房间,却在看到墙上那张大幅照片时,慌乱的心瞬间被汹涌如潮的记忆给狠狠地捏住了。
眼泪瞬时落下,可不知为何,眼泪落得越多,越能看得清照片里的她当年是有着怎样的羞涩站在一脸帅气又傲娇的安东身边。
她的手微微发抖,激动的呼吸难以抑制所有未泯的感情再度在生命中复活,那张大幅照片下放着很多小照片,都是当年她和安东被一些莫名的记者所拍,发到报刊上的照片。
照片下是一张书桌,旁边放着整整齐齐的书本,桌子的正中央却放着一本厚厚的本子,封面写着:《吾妻小满》。
牧小满无力地扶着桌子,眼泪簌簌落下,滴在那本本子上,慌乱的身心却没有发现在她身后早就有一双湛蓝色的眼睛激动地看了她很久。
直到牧小满的情绪稍微缓了些,安东才慢慢走了进来,柔声地说:“小满。”
牧小满猛地回头,却对上她等待了多年的湛蓝色双眼,只是,这双眸子却在此时和她一样,泛着泪光。可她却激动地说不出半个字来。
“我在这里等了你好久,你怎么才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