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沫坐在长椅上,报告单上那小小的灰蒙蒙的一团,是她的孩子。
宁毅尘在不远处打电话,时不时望她这儿瞥一眼。
他是在害怕她跑了吗?
邹沫勾起唇嘲讽地笑。
医院里里外外都是宁鸢的人,她要跑到那儿去。
低头摸着小腹,恐惧一点一点漫上来。
她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就算是被沈顾雨绑加的那次,她也没有这么害怕。
毕竟,现在,她不是一个人。
她刚才听到医生对宁毅尘说,如果要肾脏的捐献,她的孩子就会保不住了。
依照宁鸢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格,她根本不会顾及这个孩子。
她的孩子,还未到世上来睁眼看一看,便要离开了么。
她悲凉地想,心里乱得很,放在腹部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
三十年前她的母亲任人宰割,而今,她连自己孩子的去留都由不得自己。
宁毅尘收了手机朝她走来。
他站在她面前,神色平静,“走吧。”
邹沫想站起来,却发现脚底发软,她抿着唇,手撑再长椅上,尝试着想站起来。
宁毅尘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将她拉起来。
邹沫攀着他的肩膀,神色苍白地轻拢额前的发,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微笑,“要带我去哪儿?做人流?”
宁毅尘盯着眼前的女子,眉目间染着轻愁,面上没有一丝血色。眸子望着他,里面盛满了恐惧。偏偏是笑着的,心里怕是翻江倒海了,面上却还是故作倔强。
他从前也是见过有这种神情的人的,何舒平,也有过这样的神情。
她们果然是姐妹呵。
这样的神情,让人看上一眼,就要心生怜意。
可惜了,他为了舒平,只能牺牲她了。
或许,还要牺牲她肚子里那未出世的小生命。
“不是做人流,是先回去。”宁毅尘面色微微松动,扶着她往医院外面走。
“我想上个洗手间。”邹沫扯着他的衣袖说。
宁毅尘拧起眉,现在他身边并没有女同伴可以带邹沫去。
邹沫显然是看出了他的疑虑,轻笑一下,“我连走都走不动了,你觉得我会跑”
宁毅尘沉吟一会儿,放开她,抬手看了看表,“给你十分钟,若你十分钟不出来,我进去找人。我就在门口等着你,别耍什么花样。”
“好。”邹沫点点头,快速地走进洗手间。
医院的洗手间很大,邹沫一间一间地找过去,并没有人。
连一个能让她求助的人都没有。
她有些呆愣地站着,目光锁定在通风窗上。
为了她的孩子,总是要试一试的,不是吗?
*
宁毅尘站在卫生间外,从邹沫进去到现在,已经过去十二分钟,门口依旧没有人。
他有些不耐烦起来。
招手让不远处的两个助手过来。
“你们在门口守着,不要让其他人进去。我进去看看。”他利落地吩咐道。
卫生间里空荡荡的,每个隔间都没有人。
她难道能凭空消失?
宁毅尘眉心骤然敛起,抬头看向通风窗处,清洁手推车和扫把堆放在通风窗下面,木桶叠放在最上层,显然是被人故意挪动过的。
他顺着清洁手推车往上爬,往窗外一看,果然看见邹沫正一手攀着窗沿,一手扶在外面的树枝上,摇摇晃晃地就要往下爬。
“邹沫。”他面无表情地叫她一声。
邹沫闻声,心里一惊,抬头看他,匆忙间,踩在树枝上的脚一下子踩滑,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倾。
这是在医院的二楼,二楼的高度,她若是坠下去,孩子恐怕是难保了。
她手竭力攀着窗沿,两退扑腾着想要往上爬。
宁毅尘适时地伸出手,将她用力一拉,扯着她的身子往里拽。
她的身子很轻,即使怀着孕,四肢仍然纤细,宁毅尘轻而易举地将她抱进来。
“我说过,不要和我耍什么花样,邹沫。”宁毅尘低头瞧着她,脸色铁青。
邹沫此时狼狈得很,鬓发微乱,衣服蹭了墙外的尘,灰扑扑的,面容憔悴,低着头,任由他拽着。
“宁鸢她想用我的孩子的命还有我的一颗肾脏去换她孩子的命。我和她一样,都是做母亲的人,你说,我跑还是不跑?我不耍花样,难道看着我的孩子就这样没了?她的孩子的命是命,我的孩子的命就不是命了?我做错了什么?”她声音淡淡的,气息未平,却透着一股绝望的寂然。
通风窗有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照进来,摇曳着,细碎的光影投在宁毅尘脸上,他垂下眼帘,敛下那一闪而过的不忍。
“回去吧,何先生吩咐了,先不动你和你的孩子。”他说,这是这几日来,他对她语气最好的一次。
*
何舒平想见她。
这出乎邹沫的意料。
病房里很安静,桌上摆着朱红色的玻璃海棠,在一室的白中,显得十分抢眼,不知是谁喷了水上去的,水珠凝结在花瓣上,阳光照下来,像是晶莹剔透的珠宝,不一会儿,滚动下来,落在桌面上,半晌就蒸发了,一点儿痕迹也不留。
病床上白色的被子隆起小小的一团,走进了瞧,是个正在熟睡的女子躺在那儿。
应该是何舒平没错了。
人人都道何家的三女儿何舒平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当年未出嫁时,就有许多青年才俊锲而不舍地追求。将将要把何家的门槛踏平了。
可惜何舒平偏偏看上了杨炳德。
惹得一干人扼腕叹息。
后来何舒平与杨炳德离婚,倒成了不小的新闻。
有人传言是何舒平因身体原因未能帮杨炳德生养一儿半女,终遭抛弃。又有人说,是何舒平看不惯杨炳德花天酒地执意离婚。
故事的版本千万种,而故事的女主角却依旧活得神秘,极少在公众面前露面。
只是没想到已经这样病入膏肓了。
身形削瘦,面容也是苍白憔悴的,给人一种,她要像那水珠一般消逝而去的错觉。睫毛很长,盖下来,在眼睛下方投下阴影。颧骨高高地凸起,睡梦中眉心也是皱起的。
手臂上插着管子,连着仪器。
仪器滴答滴答地运作着,就好像墙上的挂着的摆钟,一格一格地前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