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肃穆的天秦皇宫里,静得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
陆未晞轻提裙裾,定了定心神对着高高在上的端坐那位,恭恭敬敬跪在地上:
“臣女陆未晞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平身。” 龙阶之上,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谢陛下隆恩。” 陆未晞乖巧的站起来,背脊挺直,低头不语。
大殿中央,一身紫金袍的天秦皇帝端坐,“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陆未晞头微微扬了一个很小的角度,依旧低眉垂眸。
“好,好。”皇帝颔首,道:“看见安忆平安,朕也就放心了。”
陆未晞知道刚才的动作幅度极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皇帝那边还嘴里说着好,当真是睁着眼说瞎话。
深深一福,陆未晞道 :“安忆让陛下劳心了。”
皇帝命太监给陆未晞赐了座,陆未晞再度谢恩,却不敢坐实,屁股只沾了凳子的三分之一。这是进宫前林榆特地叮嘱她的,怕是坐着坐着皇上忽然要你跪,全坐再起,不恭敬。
皇帝面前,你需要表现得诚惶诚恐,皇帝觉得你怕他,他才会安心。
这边陆未晞坐得不舒服,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座上皇帝的目光,实在太炙热了。
“顺义侯就你一个女儿,若你有个三长两短,百年后,让朕有何颜面去见你父亲和你祖父啊!”
前几天早朝,皇帝得知陆未晞没死,先是一惊,接着一喜,最后便开始头疼。
天下的老子都是给儿子擦屁股的,这天家也不例外!
“朕听闻你日子受了伤,如今可大好了?”
“劳陛下挂心,已经大好。”
“嗯。” 皇帝点点头,“听你无恙,朕心甚悦。” 顿了一下,老皇帝又道:“朕记得你小时候活泼得紧,如今怎么如此拘谨?”
“臣女从前年幼无状,如今长大了自然学会了恪守礼仪。”
“无妨,” 皇帝很满意,“朕准你抬起头说话。”
“谢皇上。” 陆未晞这才抬起头来看清天秦皇上:五十岁上下,面容十分俊美,经过岁月的洗涤有一种大气沉稳并存的气质,帝王的威仪凝在眉宇之间。
皇家出品,必属精品,古人诚不欺我。
陆未晞发现皇帝也在观察她,不卑不亢的迎向他的目光。
皇帝稍稍意外了一下,头偏向站在一旁的内监总管的方向,看了他一眼。内监总管偷眼往下一看,眼里一缕惊讶闪过,又赶紧低下了头。
尬聊得差不多了,皇帝终于转上了正题。“那日的荒唐事,朕已有所耳闻,你放心,朕不会让你受委屈。灏儿那边,朕已经罚过他了。” 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儿子放浪形骸,有未婚妻还与人胎暗结,这种事私下里发生也就罢了,偏偏闹到了订婚礼上。结果怎么样,如今一个“死而复生”,一个一尸两命。
也亏得陆未晞只挂了个郡主的称号,家中没人在朝为官,不然这事就更麻烦了。
“以后你还是朕的安忆郡主,朕的儿子对不起你,朕来补偿你。说,你想求什么,朕都答应你。” 皇帝神色温和,仿佛只是一个慈爱的长者。
“不过…” 话锋一转,皇帝看着陆未晞,有些为难地道:“安忆啊,朕看那金二小姐也是个情痴的孩子,如今一尸两命也叫人惋惜,朕已经下令厚葬了。” 虽然金家不占礼,但到底金家曾经的尊荣在那摆着,不得不安抚。此事上皇帝只能和稀泥。
“臣女明白陛下的难处,还请陛下不用为臣女为难。” 陆未晞想了想,从座位上起来再次深深一福。
“臣女此次能死里逃生,这几日也想了许多,臣女的父母早逝,幸得皇上庇佑才有今天。如今既然臣女与三皇子有缘无分,未晞自知不该强求。”
陆未晞也听说了,皇帝说的厚葬当真是厚,是按照皇子侧妃的规制来的,着实是给足了金家面子。
没办法,谁让人家还有家人在朝中为官呢?
“既然安忆与三皇子有缘无分,还请陛下作主,解了这婚约。” 说完,陆未晞在心里叹了口气,跪倒在皇帝面前。
她今天进宫也是为了这个。
“你起来,朕和你父亲从小一起长大,在朕面前,你不用动不动就跪。” 顿了顿,皇帝十分为难地道:“这婚约是朕当年跟你父亲定下的,如今你父亲不在了……但你和灏儿经过此事,朕又怕你心生嫌隙。”
“安忆并非对三皇子有所不满,只是觉得与三皇子有缘无分,不如请皇上应允。况且,家父一向尊重安忆的决定,相信父亲在天有灵,也会理解。”
皇帝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不知心里想些什么。良久,开口道:“既然如此,朕便允了你。说说,你想要什么补偿?”
“臣女斗胆,请陛下赐给臣女一道空白的婚旨,来日安忆要是看上了哪家公子,就自个儿填上名字,就当皇上给臣女赐婚了。” 陆未晞说得十分平静。
不过她也知道,她的这个请求对于皇上来说,恐怕是过于荒诞了。
“大胆!”
龙案一震,连桌上的茶都被震洒了出来,一旁的总管太监高公公吓得身子一震,赶紧上前去擦拭,偷眼看了一眼站在下面的陆未晞。
这安忆郡主瞧着纤纤弱弱,怎么这胆子这么壮!
“陛下请息怒。” 陆未晞心里早有准备,不卑不亢地应着。
高公公换茶的工夫,偷偷给陆未晞使了个颜色,示意她跪下,陆未晞只当是没看见,依旧端端正正的站在那里。
许久,皇上压了怒气,才缓缓开口,“你可是有了心仪之人?”
“尚不曾有,亦不曾有。” 意思是她也没看上三皇子。
“安忆……”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比方才柔和不少:
“你可知自古婚配之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知道。”
“你可知朕跟顺义侯自小一起长大,即便是手足之情也不及朕和他的关系?”
“知道。”
“你可知,你父母去后,朕视你为女儿,知道你出事,朕有多担心!”
“知道。”
一个一连三句“你可知”,一个一连三声“知道。”,皇上的问话中听不出喜怒,陆未晞的回答中听不出惶恐回避,倒是一旁的高公公听得冷汗涔涔。
这安忆郡主,真真儿是胆子太大大大大大了。
“你既知朕必不会薄待你,这婚旨所求为何?”
“回陛下,臣女自知婚姻大事须由父母做主,臣女亦是感激陛下对未晞一片舐犊之情。只是经历过此事,臣女想明白了一件事。” 陆未晞抬起头,直直得看着皇帝,却只看见皇帝面无表情,倒是一旁的高公公一直在对她挤眉弄眼。
皇上面色未动,倒是要看看她能说出什么。
“臣女此生除了陛下隆恩、父母亲恩,以后可以依靠的也只有未来的夫君了。如若那夫君心中早已对他人情根深种,臣女的介入,岂不是破坏了别人的姻缘?
如若那人心中有旁人,那对臣女又怎么会只待我一片真心?所以,臣女希望与三皇子解除婚约后,可以自行寻觅良缘。”
皇帝心头一动,安忆郡主小小年纪,胆子不小,想得倒也不少。
“你是堂堂郡主,谁敢不对你真心一片?” 笑话,纵然无父母,但她到底是郡主,是顺义侯之女。
陆未晞笑了,笑得皇帝和高公公十分不解。“臣女斗胆请问陛下,何谓真心?”
“陛下后宫佳丽无数,对您痴心一片。无一不仰视帝王天威,对您一片崇拜敬仰。” 她没说错,那可是崇拜敬仰。“那是因为您英明神武,因为您更因为您是坐拥天下的当今皇上,您是这天下至高无上的所在。”
“所以呢?” 皇帝声音一沉。
“臣女听闻,后宫里的娘娘们见到皇上都要自称一声’臣妾’,君臣大于夫妻,所以娘娘们都敬您,慕您,以皇上为尊,就算是在心中把您作为自己夫君爱重的娘娘,也不敢像民间的妻子对待丈夫一样,时间久了就会连自己是什么性子都忘了。臣女年纪虽小,但也听过’只羡鸳鸯不羡仙’的说法,希望夫妻之间只有情爱。
臣女所求的,是一个不管我是郡主还是布衣女子,无论富贵贫贱,都能纵我轻狂,宠我胡闹,怜我心思,护我一生,无论我病老愁苦都能陪在我身边的人。”
陆未晞的一席话,终于让皇上眼神晃了晃,但这个轻微的晃动却被陆未晞恰好捕捉到。
“陛下,天下女子,无不希望自己的夫君只属于自己一人,没有哪个女子愿意把夫君的爱分给别人。臣女虽不是男子,但想来,这一情字,放诸四海未有人可以幸免。如果不能跟自己所爱之人在一起,陛下纵然为臣女许下高门子弟,臣女恐怕也不会幸福。
陛下,请恕安忆无礼。于礼法,安忆当敬您为君,但若是于私,未晞想喊您一声伯父。您和家父当年一起出生入死,未晞儿时也曾听父亲说起当年与您的情同手足,父亲敬您为君,更爱您如兄。如今未晞孤苦一人,伯父若是怜爱未晞,定然是希望未晞以后嫁得良人。望伯父成全!”
说罢,陆未晞撩衣裙跪倒,恭恭敬敬的磕了一个头。
“陛下,这……”一旁的高公公被陆未晞说的瞠目结舌,瞧了瞧陆未晞,又看了看皇上的神色,心里忍不住替这个小女娃暗暗赞叹。
从“陛下”到“伯父”,安忆郡主这是要往皇帝的软心窝子上戳啊。
皇帝并没有回答陆未晞的话,倒是侧了侧头看向高公公,只见后者笑意盈盈,一副标准内监总管表情。
良久,皇帝才开口问道:“高公公,你觉得呢”
“陛下,老奴是看,这安忆郡主虽为女儿身,这一身胆魄见识,还有这倔脾气,倒是真有些像当年的陆侯爷啊。” 高公公语中带笑,“您瞅瞅,这小女儿家家的竟然敢称呼陛下为伯父,咯咯咯……老奴觉得有趣得紧。”
高公公在帮她说话?
陆未晞明白了这话中的意思。
同样听明白了的,还有皇帝。
“老东西。” 皇上瞅了高公公一眼,语气显然比刚才松了不少。
“未晞,你起来吧。”皇上转了转手中的珠串,威仪不改。
“既然你唤我一句伯父,那伯父告诉你,夫妻之间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尤其在这天家……朕何尝不希望后宫佳丽都是因为爱慕朕这个人才陪在朕身边的?身为长辈,何尝不希望自家孩儿都婚配美满。”
后宫那些人的心思,皇帝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归知道,可又能如何?
稳定朝堂,拉拢权贵,平衡前朝与后宫的关系,总要有所牺牲。这种牺牲不只是他要做,天家的女儿也要做。
当年为了平定边疆之乱,先皇把他的长姐送去南楚,又把他最小的妹妹嫁到了边塞,两次送嫁的人都是他。
犹记得当年长公主长平出嫁时哭的凄惨,轮到七公主南阳时,她却隐忍一路一滴眼泪都不曾落下,只是婚后一年生下了个女儿之后便郁郁而终。
如今,他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为追忆小妹封号舞阳公主,也被他早早的许给了定北侯之子晏青漆。说起来这舞阳公主也是个懂事的人,不想自己的夫君担上攀附皇家之名,婚后便离开了公主府去了夫家,平日里只道自己是晏夫人,为得不也是能和丈夫之间有个单纯的夫妻关系?
而他那七个儿子……
想着想着,皇上忽然意识到,自己想远了。
“朕作为长辈也心疼你,但你的请求,朕不能答应。” 皇上深深叹了一口气。
“但朕可以允你两年,两年之内你自己作主,不管你看上哪家男儿,只要是身家清白又无碍国体的,朕都会为你赐婚。”
皇帝声音放缓,一脸慈爱的看着陆未晞:
“安忆啊,别怪朕,你也十五了,虽然咱们天秦女子晚婚也是常有的事,但你刚才叫朕一声伯父,那我这个做伯父的就得多替你操操心。你想自己选夫婿,朕给你两年去自己选好不好?要是两年还挑不出来,朕就给你找个最好的人家,只许他以后就你一个妻子,不让你受委屈。”
皇上此意,也是给了陆未晞面子,但法不能乱,情又不得不纵。
陆未晞明白皇上的意思,眼下既然对方给了台阶她自然要下,其他的以后再说。
总之,她就是觉得,十五岁就结婚,从心理上到生理上,她都接受不了。
“今日朕很欣慰,你眼光长远,就把这个赐给你了。”说着,皇上示意一旁的高公公把自己刚才正在把玩的白玉手串赏给陆未晞。
“这手串是朕年轻时候所得。” 见陆未晞接过手串,恭恭敬敬的捧着。皇上稍微点了点头,
“日后你若有求于朕,凭此手串,朕允你一件事。”
陆未晞心头晃过一丝惊喜,这皇上刚才求个婚旨都不给,这会儿却这么大方的给了个手串,这可是相当于一份空白圣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