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
农历十月初一，寒衣节，因为是十月的第一天，所以也有地方把这日叫作“十月朝”。这一天也是冬天的第一天。
民间有习惯，这一天之后天气渐渐寒冷起来，恐在冥间的祖先缺衣少穿，所以都会在这一天祭拜亡灵，为他们送上冥钱冥衣，以期望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生活的好一些。
陆未晞并不是一个相信鬼神之说的人，但她相信人有灵魂，就算一个人身体已死，他的灵魂依旧可能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是要有多么强烈的执念，才会让人死后魂魄不灭？
“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 陆未晞不懂，也不想去刻意参悟。
“小姐，东西已经收拾好，我们这就可以出发了。” 管家在站在陆未晞院外低声召唤。
今日恰是寒衣节，该是去祭拜老爷和夫人的日子。
“走吧。”
今天的陆未晞，穿着一身云白色绣着淡菊暗纹的衣裙，头上只簪了一只白玉发簪，如瀑长发散落在脑后，看上去整个人比往日里更加素雅了几分。
“山里风大，小姐带着件披风吧。” 说着，鸳儿已经把水绿色的披风递了过去。
陆未晞点点头，不发一言的跟着管家上了马车。
今天，她是去替原主陆未晞祭拜死去的先人，也是替自己祭拜一下真正的陆未晞。
晨曦方醒，路上的行人还不多。晃晃悠悠的马车上，陆未晞想着将要去祭拜的人，恍惚间也想到了自己的爷爷和父亲。
说起来，她和原主陆未晞的身世竟是有几分相似的，她们都出自靠着金戈铁马挣出名堂的军人之家，她们都自小失母，她们都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家事，说起来，最大的差别不过是两人生在不同世代罢了。
穿到这些日子，她也有想过，会不会是冥冥中真有什么注定，才将“陆小楼”和“陆未晞”两个完全不相关的人联系在了一起？
也许林榆曾经说过的关于瑶氏之事，真的与她有什么关联？
想着前世的祖父和父亲，想起那些出任务和在实验室里的时光，想起身边曾经林林总总出现过的人……胡思乱想着，马车终于来到了陆家陵园所在。
陵园入口，白玉理石门柱高耸入云。向里望去，两排松柏傲然直立，像两排站姿挺拔的士兵在守护自己的将领般肃穆，门柱上，“一门忠烈”四个苍劲的大字仿佛提醒着所有路过这里的人，陵园里葬着的曾是怎样在沙场上呼风唤雨之人。
陆未晞并未直接走入园中，望着门柱上的字伫立了良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她才心怀敬畏的整了整衣裙，示意管家一起进去。
十月的天气里，风送寒意，不知是因为天气骤然转凉还是这陵园太过阴冷肃穆，管家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刚想提醒陆未晞将披风披上，却见她已经在一株直入云天的古木前定了下来。
古木前，白玉碑上赫然写着一排字：
“ 顺义候陆铮铭之墓
儿 陆远战 ”
亲自将落墓碑四周落叶的落叶扫净，又将一应的香火纸钱摆放好，陆未晞才恭恭敬敬的撩衣裙跪倒。
香烛高燃，陆未晞便以额触地，结结实实的拜了三拜，“祖父在上，孙女来给您送寒衣了。”
三叩首之后，管家刚想扶起陆未晞，却被她摇头拒绝。“我想陪祖父说说话，管家你先去一旁等我吧。”
管家还是深深望了她一眼，恭敬的退开。
小姐从前来陵园，通常只会在将军墓前良久驻足，这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要跟祖父 “ 说说话 ”。
“爷爷，小楼来看你了。” 陆未晞站在墓碑前，头高高仰起，望着那株苍天大树。
从前，小楼爷爷的院子里也种了这样一株大树，枝繁叶茂，笔直粗壮。
很小的时候，爷爷喜欢让小女孩骑在脖子上，一双肉肉小小的手够啊够，总也够不到叶子，小女孩急得又叫又闹，爷爷就笑着把她举得更高。
后来，小女孩想学爬树，把那只受伤的小鸟送回树上。小小的身体又软又没有力气，只能在离地面不到一米的地方大叫爷爷~~~爷爷笑盈盈的搬来梯子，再把她扛在肩膀上，自己则矫健的爬上去，让她亲手送小鸟回家。
再后来，爷爷牵着她的手，和她一起站在树下，看着笔直的大树，看着它枝繁叶茂，看树上的小鸟给小小鸟喂食…爷爷摸着她的头，和蔼又骄傲的说：
笔直的腰杆，不服输的性格，你啊，最像它。
再再后来……
唉，真的不敢想起再多往事了。
陆未晞缓步来到树下，伸出纤细的手缓慢而轻柔地摸着满是皱褶的树干，一下又一下，终于忍不住张开双臂，环上了那株大树，低声喃语：
“笔直的腰杆，不服输的性格，爷爷，你说我最像的，是谁？”
不知过了多久，陆未晞终于放开古木，此刻的她满脸都是湿过的印记，嘴角却微微上扬，一下又一下的摩挲着老树。
“爷爷，”
“我想你了。”
“爷爷，”
“真的好久好久好久不见了。”
“爷爷，”
“我是小楼，小楼想你了，你听见了吗？”
“爷爷……”
好一会，陆未晞才深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重新跪回树下的墓碑前，摆好供果和火盆，小心翼翼地摆在陆铮铭的墓前，一叠一叠地从篮子里拿出纸钱和寒意，看着火苗渐渐燃起来，又看着它们燃为灰烬，或渐渐熄灭，或在清晨瑟瑟的风吹散。 这一刻她也说不清，这些寒衣是替自己送的，还是替原主送的。
又重重地叩了三个头之后，陆未晞起身寻找管家的身影。
一株火红的树下，管家早已经等待了许久。
并排的两块冰冷墓碑和一地的枫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原来，这就是陆氏夫妇的合葬的墓穴。
漫天红叶暖，枫叶最相思。
“小姐，该给将军和夫人送寒衣了。”
墓碑上的字，同样很简单——
“陆远战、陆宁氏合墓
女儿 陆未晞
陆远战和夫人恩爱有加，陆宁氏生下陆未晞不久便过世了，据说陆宁氏死后，啼鸣学宫曾派人去到陆家，不知跟陆远战说了什么，后来陆远战就让学宫的人带走了她的尸骨，只留下了个衣冠冢。
没过几年，陆远战人如其名——
远征圣连，战死沙场。
当年，陆远战死的消息传入帝都之时，皇上曾一气之下要削去他顺义侯的爵位，但到底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除了一顶沾满鲜血的头盔和一把从不离身的匕首，连尸骨都找不到……就算是再无情的帝王看到这些，心也抖了。
陆家陵园里的，只有陆氏夫妇的衣冠冢。
死的时候，据说连尸骨都找不到了，只剩下染血的头盔和匕首被副将带了回来。
陆家到了这一辈，夫妇二人竟然无一个尸骨留在这里。
……
从陆铮铭到陆远战，再到陆氏嫡系五服外的旁支男儿，一代又一代都有男儿奔赴沙场又永远的留在了沙场，陆氏陵园里藏得，是满门的忠烈硬骨。
叹，一门忠烈
怨，一门忠烈
惜，一门忠烈
哀，一门忠烈
如今，陆家嫡系只剩下一个大难不死的陆未晞，人丁凋零的旁系这些年也没了什么动静，想起门柱上那四个大字，陆未晞和管家，都只剩下了沉默。
……
陆未晞跪在跪在陆远战与宁氏的墓前，在心底默默的叹息——
都说“稚子牵衣问，归来何太迟。” 来到这里这么久，如今却第一次来到这里，见一见这对父母…
两世为人，竟然都无缘跟父母多享受几年天伦之乐。
即便是从前，因为母亲的消失，父亲忙于各种任务，陆小楼自小便跟在爷爷身边。
对于父母，她有过向往，有过期待，有过怨忿，但更多的是思念。
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她也成为组织的一员，从前辈们口中零零散散的听到越多关于父亲的事，就越发感到思念和遗憾。
为何她没能在人生的前六年里，去体谅父亲的苦楚，去好好感受父亲的疼爱？
还有当年爷爷说，她母亲的离开……
还有母亲，前世的，或者今生的，无论是哪一个，身份都是一个谜团。
两世为人，命运却如此相似。
所以，她才会来到这里吗？
寒风扫过，轻轻的摩挲着手臂上的白色刺青，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难过。
……
拜祭过陆家先祖之后，陆未晞和管家回到陆府的时候，萤儿和鸳儿早已经等候在门前了。
“这么冷的天儿，在门口等着作甚。” 接过鸳儿递来的手炉，陆未晞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到。
“不冷，门房禀告说远远听见马车声，猜着是小姐回来了，我们才出来的。” 萤儿活泼，鸳儿心细，两个丫头自从跟了她倒也是一心一意。
“小姐，大公子来了。” 萤儿笑嘻嘻的看着陆未晞，大公子三天两头的往陆府跑，嘿嘿嘿嘿。
“已经在前厅等了小姐半个多时辰了。”
“好，我换个衣裳就去见他。” 陆未晞点点头，刚想往自己院子里走，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了脚步。
“管家，”
转头，发现管家也正提着空篮子准备离开。
“在，小姐。”
“前几日你是不是已经去过陆家陵园一次了？”
管家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家小姐。
“没事了。” 陆未晞转身回去换衣服了，留下身后怔怔的管家。
小姐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在管家看不到的角度，陆未晞清秀的脸上，眉头紧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