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秦，皇宫。
御书房一侧的耳室里，老皇帝拿了个蒲团席地而坐，一会儿翻弄翻弄火盆，一会儿又搅动一下火盆上煮着的茶汤。
按理说，哪有一国之君自己做这些琐碎之事的，但老皇帝依旧保留着年轻时的习惯，没事自己煮煮茶，遇上心烦的时候就让高公公煮，他自己在一旁喝喝茶、发发呆。
“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老皇帝给自己舀了一勺茶汤，细细品了一口。
“回皇上，老奴愚钝，老奴不只皇上说的是哪一件。” 高公公跪坐在一边，看着老皇上搅动那青绿色的茶汤。
几十年来，这个耳室只有他和皇上两人进来过，也只有在这里，他们不是君臣，而是主仆。
“那就一件一件说，先说那个宫女的事。” 老皇帝给高公公也舀了一勺，“只有咱们俩，你尽管说吧。”
“那名宫人的身份老奴已经查实，她亲弟弟原本是在皇贵妃宫里伺候的一个负责洒扫的小太监，几年前皇贵妃丢了一只陪嫁时的耳坠子，当时有人举报说那个小太监那几日鬼鬼祟祟，皇贵妃就派人去审，什么都还没审出来那小太监就死了。”
“那宫女从前是伺候婉妃娘娘的，娘娘去修行之后她就被打发到了泰和殿专门伺候宫宴。”
“这么说来，她是为弟报仇了？” 老皇帝问。
“据慎刑司回禀来看，是。” 高公公答。
“嗯。” 老皇帝像是早已知道似的，点了点头。
自幼生在皇家，后宫多少腌臜事，他不是不知道。做主子的一个不顺心，拿下人出气的事每个月、甚至每天都有。
“老三的事呢？” 沉吟了一会儿，老皇帝又问。
这一回，高公公没有作声，甚至连头都没敢抬，只是静静的看着那一锅冒着淡淡热气的茶汤。
“有什么不能说的？”
“不是不能说，是老奴不知该怎么说。”
要说这皇宫里，最熟悉的皇上脾性的人，不是先皇后，不是盛宠二十几年的皇贵妃，而是这位高公公。
伺候了皇上几十年，他自然知道有些话该怎么对皇上说，但今天之事，高公公知道，不管他怎么说，皇上心里都不会舒坦。
“朕倒是觉得没什么不能直说的。”
老皇帝又给自己添了一杯茶，“每朝每代的帝王家都要经历一遍的事，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 当年，他也是这样一步一步登上那个位置的。
“皇上圣明。” 高公公俯首。
“朕老了，太子之位一直悬着，他们想要，总是得争一争。”
“这一天早晚都会来，朕早就知道。”
“朕先前还纳闷，那几个兔崽子怎么一直没有动作，当年开始的可早着呢……”
高公公也分不清老皇帝这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跟他说话，只低头静静的听着。
皇上的话没错，那个位置，从来都是踩着自家兄弟的血肉走上去的。
尽管如此，高公公看着眼前自己伺候了几十年皇上云淡风轻的说出这些话，依然觉得心里有点不是个滋味。
“小晔子……”
“奴才在。” 高公公心头一震，皇上很久没这么喊他了。
高公公全名叫高晔，几十年了，从一个皇子身边伺候的小太监走到内廷司总管的位子，如今还记得他全名的，大概只剩皇上了。
“你觉得这次老三的事，是谁做的？”
年宴上御医只说是三皇子饮食上有刺激性的东西，这刺激性的食物是什么，又从何而来，怎么就进到了年宴上三皇子的饮食里？
这里面的套头可就多了。
“奴才不敢乱猜。”
“嗯。” 老皇帝身子向后倚了倚，靠在软垫上，微微的闭上眼。
“那你觉得，此事叫谁去查合适？” 眯缝着眼，老皇帝手指在自个儿腿上轻轻扣着。
“皇上心里不是已经有了人选吗？” 高公公答。
“老东西，就你知道的多。” 皇上睁开眼，斜睨了高公公一眼，笑骂。
“他刚回来，对谁都不熟悉，自然也不会对谁有偏颇。” 老皇帝若有所思地道，“朕也想趁机看看，这些年他是不是真的像外面传回来的消息那样，成了一个只知道享乐的纨绔。” 老皇帝语气有些缥缈。
“秦王自幼就聪明过人，老奴听说，这些年秦王在东阳经常跟一些贵族子弟在一起，想必这种事情也没少见，自然知道该怎么查。” 高公公道。
“就怕他还像小时候一样聪明。” 老皇帝感慨，“十几年不在身边，这心性，拿不准了。”
“皇上是秦王唯一的亲人，秦王的心自然是向着皇上的。”
“不好说。” 老皇帝轻哼，“试试看就知道了。”
在老皇帝心里，没有谁值得他百分百信任，但表面上却不得不表现出永远都是对谁都放心的样子。
这大概就是出身天家的矛盾之处吧。高公公想。
“对了，你说，安忆那个丫头是怎么回事？” 换了个姿势，老皇帝睁眼问。“十几年了，也没听说那丫头懂医术，还有点身手。要不是她和老三之前有过婚约，朕都快把这个人忘了。”
“皇上，” 高公公笑了一下，“ 您自己都说，十几年了您都快忘了有这么个人了，郡主这十几年来学了什么，干了什么，咱都不知道，老奴倒是觉得，会什么、不会什么，都是正常。”
“也是，” 老皇帝撇着嘴点了点头，“毕竟是出身将门，一点拳脚都不会的话也说不过去。”
“朕倒是没想到，她还会医术。” 老皇帝喃喃，却想起了方才秦湛倾的话。
“那你说，她为什么肯替老三止疼去呢？朕已经解除了他们的婚约了，莫非她对老三还有情？。”
“这老奴就不知道了。” 高公公笑着摇了摇头，“这年轻人之间的事儿啊，老奴可看不明白。”
“朕看这丫头还挺顺眼，之前她求朕许她婚姻自主的时候那个小样子你记得吧，” 说到这，老皇帝好像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坐起身来拽着高公公说，“她居然叫朕 ‘ 伯父 ’，多少年都没人敢这么跟朕说话了，倒是有趣。”
“老奴当然记得，皇上还高兴得将那白玉手串赏了郡主，许她一个愿望呢。” 老皇帝想聊，高公公也就顺着话头就往下陪着。
“说来，那东西本来也该是她的，朕只是物归原主而已。”
那串白玉手串，是当年老皇帝还是皇子的时候，跟陆远战第一次上战场从敌军主帅身上得来的战利品，陆远战当时看着喜欢，说要拿回家以后留着娶媳妇时候作聘礼，他就故意闹陆远战将那手串抢了去，一直带在身边作为上战场的纪念。
“但愿她能将那愿望用在正道上。” 老皇帝抬眼看了看高公公。
之前陆未晞与秦寂灏的婚约是他年轻时候给定下的，当时只是出于照顾一下那个孤女而已，十几年来她默默无闻，皇帝自然也并没有觉得那婚事有何不妥。
可自打半年前再见陆未晞，加上今日年宴上她的表现，老皇帝意识到，这个郡主可不只是一个普通的闺中少女。
至少，胆识就不是。
陆家是毕竟是世代将门，在军中威望甚高，尽管陆远战已经死了十几年，陆家也没有男丁在朝中为官，可如今朝堂之上有一半的武将都曾在陆远战麾下听命。
这，就是潜在的资源。
若是陆远战的女儿有一天还是选了他的某个儿子，那这些潜在的资源自然都会落入那个儿子手中，到时候局面恐怕会更加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