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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15岁那年生日前夕,沙卓尔才突然问起金婼寒的生日。
金婼寒从来不过生日,甚至从不提起自己的生日,她总是那样,忍受不了别人忽视她,却也总把自己往土堆里藏。
一个是五月二十二,一个是五月二十,同年出生。
回家查万年历才知道原来自己小金婼寒两天。
这些年一直当自己是姐姐,她是妹妹。虽然金婼寒总是那么有主见,她也乐意事事服从于她,她就像是她的精神领袖一样地位如此不可撼动,可在潜意识里,她一直觉得金婼寒是一个需要照顾的小孩子。
岁岁不以为然。
凌岁岁不喜欢金婼寒,经常在沙卓尔面前说金婼寒的坏话,沙卓尔只是听着,从不发表意见,岁岁世故,谨慎,从小就有一种主流的气质,虽然她成绩并不好,但是她从不偏离生活的轨迹,这让她似乎从来都有一种盛气凌人的权威感,她喜欢批评别人,几乎所有认识的女生在她那里都会被印上各种不合时宜的标志,似乎只有她才是正确生活的标尺,只要与她合不上缝隙的,全部会划到受批评的行列。
不知道背后她会如何评价自己——沙卓尔经常默默地想。
凌岁岁和金婼寒没有交集,但是这并不妨碍她们玩在一起。
大院里的女孩子并不多,年龄相仿的只有她们三个,共同的生活环境将三个女孩紧紧联系在一起,却也神奇地将三个人的个性割成三种完全不同的形状。
金婼寒自由,随意,像风一样的谜,凌岁岁戒备,小气,处处攻击,如张开双臂随时要战斗的螃蟹。沙卓尔敏感,易受感动,少言寡语像一尾没有思想的鱼。
其实不是没有思想,只是不喜欢表达,把很多情绪藏在心里,露出来的只有别人看不透的微笑。
从有记忆起就认识,都不记得当初是怎么走在一起的。
这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类的情谊吧,没有解释的起点,似乎永远没有终点,这样的友谊很安全,却也充满了麻烦。
有一次凌岁岁很神秘地对沙卓尔说:“你知道金婼寒的事情吗?”
沙卓尔摇摇头,凌岁岁四处看了看,低声说:“她是朝鲜人。”
沙卓尔并不意外。
从小,她就感觉到金婼寒和她以及她周围的人长的不一样,身材比例颀长的金婼寒,皮肤是一种暗小麦色,尤其是夏天的时候,她裸露出来的身体像是发光的巧克力一样,她的鼻梁很高,眼睛很大,双眼皮很深,头发卷卷的,是天然的小卷发,不规则地披在额前和耳边,牙齿很白,笑起来显得很彻底。
只见过她的爸爸一次,像她一样的满头小卷发,小麦色皮肤,大眼睛,白牙齿,唯一的不同是他有一个让他整个面目显得很凶的鹰钩鼻,身着一件花花绿绿图案的衬衣,一条夸张的喇叭裤,在那个年代,像这样穿着的人很少,他身高高于其他周围人,又着这样奇特的服饰,走在人群里,会被一眼看到,小时候在一些外国电影里,经常可以看到类似的面孔,一般都是暴利分子或者不良人士。
沙卓尔见到这张脸的时候,莫名其妙有点害怕,只是躲在门外悄悄望了一眼,然后嗖地一下拔腿跑掉,一直跑了很远很远都不敢停下来,直到累的气喘吁吁再也跑不动,才俯下身子使劲地喘着粗气,咳嗽了好几声,脑海里一直萦绕着那张可怕的脸。
简直是童年噩梦。
之后再也没见过这个鹰钩鼻子。
听大人说金婼寒的父亲抛弃了母亲,找了一个年轻女孩私奔去国外了。
再后来听说其实她的父母根本没有结婚,她父亲是个著名的花花公子,母亲是被骗了,而她只是一个身份不明的私生子。
种种传言让这个原本就是外迁来的家庭显得更加吊诡,大院里很少有人愿意和她们来往,自身的悲剧加上周围人的恶意,让金婼寒的妈妈扭曲成一个泼妇,谁都知道她是著名的“不好惹”。经常看到她站在大街上叉着腰与人争执,声音巨大洪亮,似乎有一股跟人拼了的狠劲。黝黑的皮肤在太阳下显得如此恶毒,像是内心的毒汁随时从皮肤里溢出来,岁月将她的青春和应有的美好全部带走,剩下的只有一具肥胖的,邋遢的,惨不忍睹的躯体,和一副隔三条街都可以听到的巨喉。
每当遇到这样的场景,沙卓尔都是很尴尬地绕开,生怕遇到金婼寒,生怕她尴尬。
不过金婼寒似乎对于母亲的这些行为视若无睹,也许是习惯了,也许早已麻木,总之,面对母亲如此粗野的作为和已经无法再烂差的口碑,丝毫在她脸上看不到沙卓尔所担心的尴尬,窘迫或者羞愧。
大院里的顽皮孩子们也喜欢作弄这个黑皮肤的女人,常看到一些嬉皮笑脸的孩子三五成群,在背后向她扔小石子,这具愤怒的躯体转身要发作的时候,大家就迅速躲在树背后,悄悄观察她的行动,不出所料,这个肥胖的女人对着空无一人的街巷发出了尖厉的狂吼,她甚至浑身气得发抖,在地上跺了几跺,土地都被她给震慑到了,跟着晃了起来,小孩子看到了满意的结果,都从躲避的各处角落发出哈哈大笑的声音,她看到了目标,从脚上脱下鞋子,追打着孩子们跑起来,孩子们一哄而散,而她也披头散发衣冠不整,气的面色铁青,嘴唇发紫,状若女鬼。
这算是沙卓尔另外一个童年的噩梦。
有一个晚上,沙卓尔回家有点晚,经过一条狭窄的小巷子,莫名其妙地心慌慌起来,她感觉到背后似乎有人在跟踪她,明显有她自己的脚步之外的脚步声,一声声,慢慢地,在后背靠近她,她不敢回头,又无法抑制恐惧,只要加快步伐,想赶快越过这条巷子,来到行人多一点的街道上,可是短短的一条小路,她竟然像永远也走不出来一样,奇异地缓慢,她被这些恐怖的情绪弄得头皮发麻,腿脚僵硬,似乎连呼吸都是失去了正常的状态,那天也不知道怎么走出巷子的,她始终是没敢回头,魂飞魄散回到家里,当天晚上就发高烧,40度,几斤昏迷。
在高烧的那几天,沙卓尔反复地做着一个梦,梦到一片黑压压的乌云笼罩着整个城市,她看不到任何明亮的东西,到处都是黑压压的,飞翔的蝙蝠,异形的天鹅,成群结队地布满在这城市的上空,一个巨大的鹰钩鼻在这些画面中间穿插来去,像是要寻找新鲜血液的吸血伯爵,又像是审判官,他身边是另外一个黑色的面孔,满脸横肉,狰狞蛮横,带着一股杀戮的气息扑来,每当这个鹰钩鼻穿过画面走向沙卓尔的时候,黑面孔就会尾随而至,她尖叫着醒来,浑身大汗,随即又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
另一个梦就是梦到自己一直走在巷子里,没有劲头,没有结束的样子,梦里她比现实中勇敢很多,她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一个身穿麻衣斗篷的男人张牙舞瓜向她走来……勒紧她的脖子……
吃药打针住了几天医院都没管用,后来不知道是谁介绍了一个人神婆,念念叨叨,说小孩子受了惊吓,画个符,念念咒语,魂儿就回来了,不必太担心——实在没办法的父母只好求助于神学的力量,说来也奇怪,在神婆做法之后,沙卓尔的病果然慢慢地好转了起来,没过几天,她恢复了正常,但是这个童年噩梦一直伴随着她的记忆,亦真亦假,不知道到底真的发生过,还是只是她的臆想,甚至那天是否真的走过这条巷子,是否真的回头看过,都已经成为未解之谜,这件事大人们也很忌讳,每次提起,脸上都露出神秘的拒绝,让整件事更加蒙上奇幻的色彩。
从凌岁岁的口中得知,金婼寒的父亲是一个朝鲜人,但是他也有一半美国的血统,年轻的时候曾经四处流浪,流浪到这个城市的时候,认识了金婼寒的母亲,然后一去无影踪,连声口讯都没有留下。金婼寒的母亲生下她一年之后,她的父亲才再次现身,拿走了她全部的家当,却没有留给她一句安慰。孤独一个人带着孩子的女人被生活打压得无法生存下去,一个好心的朋友介绍她在工厂里做女工,才勉强维持住母女的生活。这些年朝鲜男人不断地来探望她,说是探望,实际是来要钱,总有不断的借口缺钱,而彪悍的女人面对这个吸血鬼一样的男人却无能为力,一边诅咒着他下地狱一边掏出自己没日没夜辛苦的钱,循环往复,渐成魔障,不再考虑嫁人,不打算跟他隔断关系,就这样,在等待的焦灼中等待下一次被搜刮。
成年人的世界太复杂,沙卓尔无法理解,她只是一直记得金婼寒父亲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和他巨大的鹰钩鼻,虽然他在她印象里是沉默地,阴沉的,却又比金婼寒那个大嗓门母亲更加压迫人的冷森气质。